一
入秋了， 天有些凉了， 燕子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使劲地向远处望着。一个跛脚的男人总会在日头有些暗的时候， 出现在燕子的视线里。这个男人是三顺， 燕子的爹。
三顺总会笑着走到大石头旁，然后牵着燕子的手，慢慢悠悠地向前迈着步子。虽然三顺的腿脚不利索， 但个子依旧挺拔得很。燕子最喜欢父亲挺拔的背影， 挡着金灿灿的余晖， 真是好看得很。
燕子的家里只有三顺和她， 娘在燕子刚出生的时候就走了。奶奶住在不远处的土坯房里， 和二叔生活在一起。尽管如此，奶奶却很少来看自己，总是站在门口， 遥遥地瞧着。家里的人也从来不跟燕子提起她母亲的事，燕子也不问。因为她在自己家的田里看到过一个坟， 三顺总会看着那个坟出神。所以燕子知道， 埋在里面的就是娘。
二
一天夜里， 三顺给燕子端来了洗脚水， 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揉着燕子的小脚丫。燕子瞧着三顺的发顶出了神，她想知道点儿娘的事， 却不知道怎么问爹。三顺瞧着闺女神游的样子， “噗嗤” 笑了一下。燕子回神疑惑地看着三顺，三顺笑着说： “你这丫头发起呆的样子， 和你娘一模一样。”“爹， 你能跟我讲讲娘的事吗？”燕子的话， 让三顺愣了一下， 连洗脚的手都顿了顿。三顺没想着跟燕子提起她娘的事儿，好像一说起来， 三顺的心都会不由得揪着疼。屋子里静了好半天，外面的风吹得灯泡来回乱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燕子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就一直低头摆弄自己的手。三顺用抹布擦干燕子的脚，坐在矮脚木凳上， 弱弱地出声： “你娘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人， 当初我到了结婚的年纪，脑袋里天天想着当兵， 你奶奶急得要命， 就找你二叔替我去相了你娘。我一开始还有点儿不乐意，可当我看到你娘之后， 就喜欢得不行。结婚那天， 你娘虽然就涂了个红嘴唇， 我也觉得比那天上的仙女还要好看。”
燕子瞧着三顺那一脸的痴像，哈哈地坏笑了出来，自己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自己的爹有这般样子过。三顺可不理自己闺女的嘲笑， 继续回忆着那段让自己难忘的过往。
“和你娘过了三个月日子后， 我就接到了当兵的通知。”“那娘舍得你走吗？” 燕子赶紧问三顺， 生怕他将那些细枝末节忘了说。“别说你娘了，我自己都有点儿舍不得，但是没办法啊， 也不能做逃兵是不， 你娘当时背着我偷偷地哭了好几回， 但最后还是亲自帮我带上了大红花。”“娘对爹可真好， 要是我， 说啥都舍不得。” 燕子一想起自己娘哭， 就有点儿舍不得。不大个小孩还给大人抱上屈了， 三顺宠溺地抚了下燕子的额头， 心里越发觉得燕子长得越来越像她娘了， 但还是这性子差了些。“你娘在我走了没多久， 就发现怀上了你， 还特意寻人给我写了封信， 我知道后高兴得差一点窜上天， 恨不得立刻跑到你娘身边， 但部队有规定， 不能让我随随便便就回去。我每天都盼着早点儿见着你， 早点儿见着你娘， 可是后来……”“后来什么， 后来什么呀！爹， 你快些讲。” 燕子听得正起劲， 三顺却不讲。瞧着三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燕子的心怕得直慌。她一直怕自己娘是因为生自己才走的， 所以家里的人都不跟她提起， 如今看着三顺这副表情， 那种好长时间就长在心里的愧疚感越来越浓。
“后来家里的活没人干， 你娘在生下你没多久， 就又跑到田里去了， 把你放在一个小篮子里， 想着一边照顾你，一边好干活。有一天， 你娘抽空看了看身后的你， 发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狗， 在啃你的小被子， 给你娘吓得扛着锄头就冲了过去， 好悬打到那野狗的身上。那野狗也不怕人，直接一口咬在了你娘的腿上， 伤口不大， 你娘也没当回事，但后来突然就发了病， 你奶奶吓着了， 使劲一推，你娘头磕到了石头上， 死了。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 你娘已经死了三天了， 我不顾军令， 执意要往回赶， 却在回来的途中， 从山上摔了下来， 断了腿。”
三顺从来没在燕子面前哭过。但这一次， 燕子瞧着这个男人红着眼睛， 泪顺着脸颊滴落到脚盆里， 头不愿抬起的样子， 心里就觉得一阵刺痛。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奶奶住得那么近， 也不总来看自己的原因， 也明白了爹的腿是怎么回事。燕子多怕自己娘是因为生自己才死的， 因为那样她就是个灾星， 连亲奶奶都不愿意瞧一眼的灾星。不过如今看来， 这真相也好不到哪儿去。
燕子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一只手忙着抹去脸上的泪， 她不想让爹看见自己哭。爹舍不得娘哭， 自然也舍不得自己哭。
那天夜里， 窗外依稀还能听见风吹着树叶沙沙的声响， 三顺把燕子死死地抱在怀里， 这是燕子娘的命， 也是三顺以后要护着的命。
三
后来燕子到了要上学的年纪， 家里的钱不够， 三顺就跑到兄弟家借，兄弟媳妇一直最稀罕燕子这个小丫头。平日里三顺不在家， 她就跑到婶子家干点儿农活，日子长了， 就把小燕子当成自己的孩子。
三顺一辈子都不和家里张嘴借钱， 这回来也肯定是没法子了。
兄弟媳妇二话不说，就拿出了去年种地挣的那笔钱， 强塞到三顺的怀里。“大哥， 燕子这闺女， 我和老二都喜欢得要命， 天天瞧着就跟自己的孩子是一样一样的。我家那小小子不争气，不是个读书的料， 我们就攒个娶媳妇的钱就行， 这钱你给燕子使， 以后出息了， 我们还能借光。”
三顺瞅着手里零零碎碎的钱， 心里暖乎乎的。这些年，三顺娘心里一直有愧于自己， 总是偷偷托老二给燕子塞钱， 小衣服小鞋一坏， 马上就给做新的， 接济了自己不少年， 老二也从来不跟自己争抢， 还帮着照顾燕子， 三顺心里感激得很。三顺的腿不好， 村里的零活也不用他来做， 一年种地的钱也存不下几个。但三顺心里还是想要燕子上学，燕子娘一辈子就喜欢那种有文化的人， 自己是说啥都得供孩子念书。
燕子知道三顺的心， 所以学一天不落地上， 分数也一次一次地往上涨。后来， 燕子到了县里城里读书， 再后来，又在城里结了婚，买了房子， 想要接三顺、二叔二婶和奶奶来城里住。
但三顺一直回绝，他说地里还有燕子娘在等他，要是他走了， 就没人陪燕子娘了。
四
一天半夜， 燕子接到三顺打来的电话。三顺醇厚的声音从电话里溢出，但燕子听得出三顺的呼吸有点急促。“燕子， 爹刚才瞧着你娘了， 你娘说自己高兴， 高兴你过得好， 爹也高兴。可爹还是想你娘， 爹就不等你回来送我了。闺女， 和你和娘在一起的日子， 是爹这一辈子最好的日子， 爹等了三十来年， 现在也该走了。”
三顺不等燕子说啥， 就把电话挂了。燕子哭得跟个泪人一样， 套上衣服就往村里赶。到当然时候， 天已经大亮， 二叔站在自家门口， 瞧着燕子十分狼狈的样子， 喃喃地说着三顺已经走了的事实。
燕子没哭， 她自己心里知道， 爹不是走了， 爹是去找娘过好日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