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学 - 《上海大学》
雨 天
胡建君
我喜欢雨天。读中学的时候,常在雨天等全班同学离开教室后,拎着鞋子赤脚走回家,感觉自己跋山涉水似地快乐极了。家乡镇海多台风,有次街上积水过膝,我在风雨之中专找水深处趟行,“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东坡也是这般在雨天“吟啸且徐行”,心中也无风雨也无晴。更记得,雨夜和好友踏水而歌:“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少年的豪情,那么飞扬不羁。我学古琴的第一首曲子也是“笑傲江湖”。如此简单,五声音阶旋律下行再上行,又来个反复,就基本完成了。“大乐必易”,却让人热血沸腾,让人景仰并怀念黄霑,连他的名字都带着晨昏的雨气,心情也跟着潮湿起来。
每次回家乡,总要去看望本科时的恩师贺圣谟先生。记得也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台风天,先生在赠给我的著作扉页上题字“最难风雨故人来”,看得眼中一热。先生也是喜欢雨天的,特别欣赏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雨声和花香那么近,又那么远,那么浓,又那么淡,那么江南。一直也痴迷于“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这样寂寞的句子,身心都被雨淋透了。一生一代一双人,真教两处销魂?雨声把回忆都洗得很美。
雨天总是充满了色彩和声音。曾跟着上海昆研社去黄山唱曲,突降大雨,有人说是笛声引来的。民间传说干旱时吹笛能请来海龙王,笛奏“龙吟水”便天降甘露。而传说中笛声亦能止雨,周穆王虔诚吹笛感动了上天,连降三月的暴雨即止。但我们法力不够,雨越下越大。一群人穿着连帽雨衣沿山路默行,简直像“日月神教”。而雨天黄山带来的震撼,比日月更辉耀。那些美丽的光影和色彩,总在无穷的变动不居之中。
大概好看的颜色和好听的声音都含有水样的风情。记得过三峡时,晨昏的水光山色或青绿或浅绛,尽在雨气氤氲中。“欸乃一声山水绿”,连飞鸟的鸣叫声都是一点一滴的,令人心神摇曳。动人的女子,声音更是水做的。蒋月泉唱“杜十娘”:“那十娘偶尔把清歌发,呖呖莺声倒别有腔。”那么清润水灵,人间哪得几回闻?最后竟投身在了水中,彻底清净了。
风雨声中,更适合看书,画画,写字。文字、宣纸和笔墨都在雨天有了灵性,常有出其不意的表现。或许因为在雨声中,心神特别清明安宁的缘故,如鱼得水。雨声中也适合听着曲子怀人。多年前,在冷雨夜听黄家驹的《冷雨夜》:“为了找往日,寻温馨的往日,消失了……”那种冰凉的心情至今犹记。又说唐明皇在梦中与杨贵妃相见,却被梧桐雨惊醒,往事扑面而来。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更怎禁得美人“梨花带雨”,倍足可怜———在兰心听蔡正仁的《闻铃》,“一点一滴又一声,点点一滴又一声”,直唱得满城风雨,台上台下都断了肝肠。
章明曾从邯郸寄我《八声甘州》:“对峨眉、殷殷理焦桐,隔江问前尘。浮萍断梗,青泥白渚,袅袅落纤云。远眺一江如练,何处可栖身?碧水东流去,不尽青春。莫道花开未会,奈秋山有梦,红树无垠。念杜陵人远,甚日又逢君?擫西风吹笛,蒹葭照水,却是伊人。江天外,兰桡又举,指向昆仑。”我在家乡,正逢雨夜,故人千里,一一到得眉尖,便在手机上和成了:“算如今、诗酒更年华,一一在空尘。须臾对面,顷时离别,眼底著片云。朝暮昏昏如睡,无计唤此身。夜半灯前雨,细数青春。已是伤秋怕暑,奈前生有梦,往事无垠。过车声马迹,客路似逢君。待黄莺啼破,酴釄绽遍,不见斯人。行千里,归途俱忘,何处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