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中医药大学 - 《山东中医药大学报》
彼泽之陂有菖蒲
作者:中医学院2018级 梁炜南
“这不就是草吗?种在石头上。”我打量着摆在釉红色博古花架上的几丛绿色,忍不住低声嘟哝着,瞥了眼那笑容可掬的店家。
父亲本聚精会神地在细长绿叶中穿游品赏,听到我对菖蒲的质疑,那低躬的脊背突地挺直了,扭过头欲言又止,眼神中颇有一股恨子不成器的意味。这一眼让我什么雅兴也没有了,我走过那狭窄的过道,与店家擦了肩,店家脸上那饱含深意的笑容让我有些难堪。
“这菖蒲早在《诗经》里就出现了,‘彼泽之陂,有蒲与荷’说的便是它。唐宋开始就很多文学绘画大家在家里养菖蒲,什么‘烂斑碎石养菖蒲,一勺清泉半石盂’,什么‘玉碗金盆徒自贵,只栽蒲草不栽兰’,说的都是这菖蒲。江南七俗,弹古琴,品普洱,着唐装,听昆曲,燃沉香,习密宗,植菖蒲,这菖蒲就是七俗之一啊。买一盆回家养着,总没有错的。”花草店的角落里没有明晃晃的展示灯,灰白色的墙壁也让眼睛舒服了很多,我站在墙角听着店家向父亲介绍,不禁汗颜,这区区小草似乎来头不小。
“走了。”父亲两手小心翼翼地端着两盂石菖蒲,吆喝了一声。我赶忙走上前想帮忙,却被父亲避开了,还真是宝贝得紧啊。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对菖蒲有些迁怒。但这怒气不知何故转而成怜悯,可怜彼泽之陂的菖蒲,硬生生被安上了多少沉重的名头,从闲云野鹤变成了金丝雀。不过,倒也成就了文人墨客抒发胸臆的自由。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想了一路,回到家才觉得自己可笑。这菖蒲有何想法?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看着父亲把两盂菖蒲摆在书房的案几上,手指还流连地摩挲,被这样珍视,我想它会感到幸运。
回到学校有些时日,我早已把那两株菖蒲抛之脑后。但也许是缘分未尽,听中诊老师讲起了他诊治一位患者的经历,让我对菖蒲有了全新的认识。患者是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白日工作压力大,到了夜晚便烦躁不堪,难以安眠。后来反应愈发迟钝,没有食欲也不想说话,典型痰阻心窍,痰火扰心,用的便是菖蒲郁金汤。老师讲,石菖蒲在《本经》中是上药,具有开心窍和通气的功效。这着实令我惊奇,原来那不起眼的小草还是一味常用中药。
细细琢磨,男子四五十岁本是‘不惑’‘知天命’的年纪,却仍然为了功名而日夜奔劳,忧愁抑郁导致其心窍闭阻,烦躁难眠。菖蒲长在溪水边的石头缝上,可谓是忍寒苦,安淡泊,与清泉白石为伍,不待泥土而生。古人讲究取象比类,更看重形而上的属性,以石菖蒲宁静淡泊的性情,疗世人急功近利、难以沉静的心。脑海中不由得幻想出画面,丝带般的溪水穿梭在石间涤荡着纹路,菖蒲细长的绿色叶子随性点缀,林间阴影遮蔽了夏日的燥火。深林幽寂之处,柔与刚间生长,菖蒲在人迹罕至之地沐浴阴凉,平凡宁静而自在舒畅。这野泽溪林的它令人想入非非,我仿佛成一老翁,了却世间的羁绊,衣裳半披卧石听风。
彼泽之陂,有我的菖蒲。回家去看看那两盂菖蒲,我想,也许会有新的体悟。怎料进了书房只见两石盂的枯绿,黯然支棱着瘦削的身体,全然不见水润润的翠意。父亲平日工作繁忙,少有在家休息的时光,对菖蒲的照料也难免疏忽。可怜它们蜷缩在一角少被人光顾,好像失了宠。金农有一首诗写“莫讶菖蒲花罕见,不逢知己不开花”。菖蒲还是长在石头上的草,饶是店家说的“四季常青,耐旱耐湿,坚贞品性”,没有适合它的世界,没有真正能闲下心与它相处的人,这两盂菖蒲大概也只能是普通的草吧。
世人最缺恒性,而常性多是变化。在纷纷茫茫中,总会想拥有一方静谧山林,时间胶着像静止一样。片刻又慌慌张张地奔入人群,寻得所谓的生活。那寂静生长在阴凉角落的菖蒲,寄托着人们想要同它一般闲适潇洒不拘于世的情怀,然而菖蒲也依恋着给予它生命和品性的坚石与水滴。万物有灵,没有生命能够脱离物质的养育,也没有人可以完全割裂与社会的联系。后来我倒是在长辈家见到了菖蒲错落有致的景象,老人闲来无事便成日沉迷照料花草,水雾朦胧令人流连忘返,但总不如我想象中的惊鸿一瞥。
我想,我不会去养一盂石菖蒲。但也许有一天我会走进山林,在彼泽之陂发现它的身影,静静地驻足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