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大学 - 《山东大学报》
母亲的职业
作者：儒学高等研究院 蔡杰
严格来说，我的母亲一直是没有正式职业的。
她嫁给我父亲的头几年，只是留在家中带着我。等到我长大了，她跟我说：“不能老是向你爸伸手要钱。”于是她去了镇上一家钟表工厂，做安装钟表机芯的活儿。这是她的第一份职业。她很兴奋，每天早上利索地买菜烧饭，打点完家中的一切，便骑着摩托车去厂里，因为她能够一个月赚六百块。她跟我说：“等我拿到工资，我每个月给你十块钱，好不好？”
十五年前，十块钱对我来说不是一笔小钱，我自然没要，因为我心里很清楚，那是我的母亲辛苦赚来的工钱。有时候领到薪水，母亲会在回家的路上给我买一个硬皮的笔记本。那时的我一方面是开心的，另一方面又感到大可不必破费于此，因为我的笔记本早就多得用不完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才能体会到一些母亲的心。
由于安装钟表机芯需要终日反复地操作，为此，母亲常常会将手指磨破。这是我能看得到的。除此之外，我还能记得我书桌上摆起了越来越多的小闹钟，最多的时候是四个。我故意让四个小闹钟一起齐刷刷地走，因为母亲教会了我怎样调机芯、贴背景和装外壳。后来遇到全球经济大萧条，小镇上的钟表厂也倒闭了，我的母亲换了一个生产调料酱的工作。于是，我又学会了自己调出各种各样的酱料，包括甜辣酱、花生酱、蒜蓉酱等等。
调料酱的工作也是在镇上。有一次，我的母亲赶时间去上班，在十字路口遇到一辆大车，差点撞到她。她跟我姨说：“我当时看到大车来时，整个人都蒙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孩子还在念大学，我要是出事了该怎么办？”这是后来从我姨口中得知的。
生产加工咸鸭蛋，是母亲的第三份工作。依靠这一份工作，母亲给了我大学后两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她一年竟然能攒下一万元给我，天晓得她是怎么省下来的！所以我常常感到愧疚不安。有一年放暑假回家，我和母亲进城逛超市，当她蹲下挑选商品的那一瞬间，我猛然发现她的头上生出了很多银丝。母亲忽然变得陌生起来，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她始终是年轻的模样，那些白发仿佛不该是她的。岁月为何不能善待我的母亲，让她老去？那一刻，我感到无地自容，母亲却回过头来问我：“这个发卡怎么样？”
后来母亲不得不又换工作，因为她说：好像年纪大了，眼睛花了，鸭蛋上面的裂缝看不清晰，没法给人家选蛋了。又听到“年纪”两个字，我的心头一紧。但是我的母亲看起来依然那么年轻，她去隔壁村生产盆栽的塑料袋。由于需要高温操作，每每回家时，我总能看到母亲的手指缠满创可贴，几乎每一根手指都贴上了。外公跟我说：“你平时要多关心一下你妈，她做这份工作不容易。”
然而那时正是我没有考上研究生的那个寒假。我失落极了，一天晚上私自打开一瓶白酒，在自己卧室中不争气地猛灌，半夜里吐得整个卫生间都是。次日早晨被我的母亲发现，她赶到我的房间，掀开蚊帐，哭着问我怎么了。我的眼泪噗噗地往下掉，因为憋着一句话说不出口，就是“妈，对不起！我好不争气，没考上研”。
那天早上，母亲坚持不去上班，要留下来陪我；而我坚持让她去上班，因为我没事。因为牵挂我而魂不守舍，她在干活中忘关了一处水龙头，导致大量塑料袋在高温下被水淋到，最终全部报废。于是我的母亲又换了一份工作，在我们村里生产食品塑料袋，这是她的第五份工作。
不过一两年，她就患了腰椎间盘突出，因为这份工作需要终日坐着。再加上数年前，她在制作咸鸭蛋时拼命地干活，多种病一起袭来，迫不得已，她在家卧床了几个月。然而这期间，我去了山大念研究生，放暑假回家时，母亲隐隐抱怨过我都不问问她好了没有。事实上，只有不关心母亲的儿子，从来没有会真正去怨恨儿子的母亲。我回家没几天，母亲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病愈之后，母亲又换了一份工作，去大排档给人家端菜和打扫包间。原本我是极反对这一决定的，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考虑的两个字“年纪”，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大排档的活儿需要从下午四点做到晚上十二点，这对人的身体损害是很大的。但是我的母亲对这份工作感到开心。既然开心，就随她去吧。这是母亲的第六份工作。
过了一年半有余，我的父亲出了车祸，母亲停下工作在医院里照料他。等到两个月之后，我的父亲稍微能走路了，母亲又去城里给人家当保姆，做些烧饭做菜、洗衣拖地、照顾孩子的活儿。我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总是说：“年纪大了，找一份能打发时间的工作就行啦。不要老想着赚钱，不要总干得太累……”
后来，我的母亲又换过包装批发柚子、包装网购花卉、生产果冻等工作，现在的工作是去镇上生产皮蛋。昨晚在电话里，母亲跟我说：“我真是后悔！当初要是把初中念完，现在就不至于干这些粗活儿。当初就应该好好读书，不过你的外公外婆也不重视我的学习哟！我上小学要牵着羊去，拴在学校旁边吃草，等放学再牵回家。一放学回家，你外婆就喊，快把书包挂起来，将地上的番薯藤砍喽！那满院子的番薯藤啊……读不好书，实在也不能全怪我的哩。”
我就微微一笑。她继续唠叨着：“我现在做皮蛋那里，也有一个不念书的十七岁小孩，他性情很温和，比你十七岁的时候要好多啦，你十七岁时那个叛逆劲儿哟……所以，我每次看到那么小的小孩，就觉得挺可怜。想起自己的孩子在外面读书，就总是从家里拿一些零食，带去给他吃。我就想着你在外面，也能遇到好心人照顾一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