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期“小说接龙”紧随季节的脚步,在即将到来的炎炎夏日里为您送上一幅写意的乡村生活画卷。单车飞驰的岁月里,如风的少年阿波将遭遇怎样的沧海桑田?母亲的归来对阿波的生活将带来怎样的变化呢?发挥您无尽的想象力吧,来稿请寄xbwybu@163.com。
那个时候,夏天还不像现在一样热得有些蹊跷,我们正处于热情过剩的年纪,那个夏天的热量远不足以挡住我们在乡间小路上撒野的脚步。
那个叫阿波的男孩是我在那年夏天最深刻的记忆。记忆中他都踩着一辆破旧的单车飞驰在那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微风吹动他的发梢,额头的汗反射太阳的光,闪耀着向下掉。刹车已经不灵了,每次停车时他都会手脚并用,脚拖在地上,车在一路扬起的灰尘中缓缓停下。
我和一群孩子在光影交错的小巷中奔跑嬉戏,经常看见那个来自小巷深处的身影迫不及待地投入阳光的怀抱。而他身后,小巷尽头,是一座在烈日当空的夏天都显得有些阴冷的老屋。
这天中午,我们玩得正有兴致,突然看见从小巷深处缓缓走来一个体形高大的中年男人,他的身体微微摇晃着,慢慢地,阴影从他身上褪去,隐约中我看清了这是阿波的父亲。他光着膀子,胸口和脸颊都是红红的一片,这是酒精和太阳共同作用后留下的痕迹。他脸上明显带着怒意,这个时候我才发觉阿波今天并未按时回家。
阿波回来的时候,身后没有了那一路扬起的灰尘,脸上也没有了往常的那种兴奋,沮丧地耷拉着脑袋,推着残破不堪的单车,手上还带着几处血迹。或许是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酒气,快到巷口时,他耷拉着的头猛然抬起,看见了那张怒气冲冲的脸。阿波推开那辆破车,顺手抓来我停靠在巷口的那辆单车,转身飞奔而去。他的父亲怒气冲冲地追了上去。我站在那儿看傻了眼。旁边,那辆破单车的轮子还在不断旋转。
阿波并没能跑多远,我回到家时他的父亲正扭着他的耳朵在我家门前向我奶奶道歉。阿波整个被扭得踮起了脚,身子仿佛挂在了他父亲手上,却还龇牙咧嘴似笑非笑,神情里透着倔强。
他们走的时候,邻居满是不屑,小声地嘲讽着一个母亲离家出走的孩子是怎样的调皮。关于他母亲的故事,其实这些主妇们知道的极为简单:一个颇有姿色,爱慕虚荣的女人厌倦了一个贫穷酗酒,脾气暴躁的男人,终于有一天抛夫弃子跟一个城里人跑了。这个故事被她们反复咀嚼,关于一个孩子面对父母离异的痛苦却完全忽略不计。奶奶也许知道得多一些,但她只是叹着气摇摇头。
骑单车的岁月留给他的,除了被扔在身后的冷嘲热讽还有一道道未曾显露的伤痕,日子仿佛变得缓慢了许多。阿波痴痴地望着我那辆靠在柳树上的单车出了神,树上的枝条随着微风吹拂而轻轻摇晃,荡漾着人的心神,只有那白晃晃的大地让他清醒了一些。在这样漫长的凝望中,日子缓慢地运转了好几天。
我一直在想,这个如风一样掠过村庄每一个角落的男孩,他看到的是怎样的风景。当我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时候,他也看见了我。
“我的单车摔坏了,修不好了,我爸不给我买。”他微笑着对我说,笑容里没有了那股调皮以后,眼神变得恍惚了,话毕他把目光投向了那面炙热的大地。
“那就骑我的吧!”我对他说。
这时他的眼神中倒映出了大地的光芒与炙热,这个在阳光中飞驰的少年再次有了风的感觉,坐在他的身后我领略到了与他有关的风景。
他的身上有一道长长的疤,已经结成了暗红色,显然不是上一次留下的,人们不知道在他飞驰的过程中有过多少次受伤的经历,只是在背后嘲讽他的顽劣。
他到过树林深处,也去过田野尽头,只是再也没有跨过桥,骑到镇上去。那天就是因为骑过了桥,他被一辆轿车撞倒,那个司机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们累了,就躺在一方斜坡上休息,傍晚的天空没有了火气,云朵悠闲地飘浮着,柔软的小草随着微风在我们的脑袋上挠呀挠,没有车在按着喇叭,没有大人在背后小声议论,只有一些小虫隐隐地叫着。那时我觉得他的世界没有那么热烈和叛逆,他要的只是一个安静的,有风有阳光的地方。
这样的日子并未过太久,每一个慵懒的午后,那些无所事事的家庭主妇们依然会去和我奶奶嚼舌根,她们生怕这个没娘养的孩子会把我带坏了。奶奶每次总是微笑着说,都是小孩,没事的。但她们对自己劝说的结果并不满意,每当阿波和我回来时,总会有嘲讽他的话从背后传来,没有父亲在身边,她们不再刻意地压低声音,我知道他都听得到,但他依然在阳光下微笑着走向那间幽暗的老屋。我不知道他是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时刻以后,才学会用这种态度去面对。
她们成功了。有一天阿波在巷口肿着脸对我说,他不能再骑我的车了,但我们以后还是好朋友。我没有说话,两个人并肩坐在巷口,看着阳光里车轮不再转动的单车和仿佛要渐渐停滞的夏天。时间再一次慢下来,只是黑夜照例还是来了,我们在沉默中各自回家。
第二天,阿波没有出现在巷口,柳树仿佛因失去了一个似风的少年而耷拉着脑袋。而我的单车停靠在那里没了生气。夏日午后的炎热和慵懒让我在柳树下打起了盹。在睡意朦胧中,我听到轰隆隆的声音,那种从机器深处用柴油激发出来的咆哮让我猛然间醒来。扑面而来的黑烟中,我看见那个依旧浑身酒气的男人和阿波一起坐在拖拉机里,车后拉着满满的沙石,他们要去为别人建造新房。阿波见到我时和我微微一笑,那时我竟觉得他有些羞涩。
他的皮肤一天比一天黑了,手也粗壮了很多。有时候他干活回来,在巷口遇见我,会告诉我今天赚了多少工钱,那时他的眼睛里是有光的。
一个月以后,他终于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单车,依旧是有些破旧的二手车。我们又开始一起飞驰于村庄的各个角落,只是他不会再送我到家,每一次我们都在巷口各自回家。他再一次找回了以前的感觉,但我能从他在阳光下凝望的轮廓中感觉到他身上少了一些东西,也多了一些东西,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就意味着成长。
那个被单车碾过的夏天,我们都开始改变。
开学的铃声打响的时候,那个夏天约等于要结束了,但我们依旧会一起骑车回家。铃声将时光抖落在我们脚下,我们以为这个夏天最后的日子会一直像这样行进。直到那一天,我照例和他一起骑车回家,快到小巷时他忽然停住了,脸上的表情变得僵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我看到那里围了一群人,大家都看着他的父亲和他对面的一个女人,她站在一辆轿车旁,手挽着另一个男人,穿着漂亮的衣服,只是芳华不再,脸上的容貌靠一堆化妆品苦苦维持着。
不远处有人对他说:“阿波,你妈回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