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北风紧，阳台栏杆上搭着一条抹布，硬邦邦地僵直着。宿舍空落落的，地上稀稀拉拉散落着来不及带走的小东西，有些荒凉。米兰站在镜子前，披散着头发，试一支红色发夹。她也要走，回家过年。大四还剩一个学期，她已经找到工作，以后也许就不回这里了。雾气扑上镜子，米兰看不清自己，她轻轻叹息一声，锁上了门。米兰想好了，到车站她就和丁一说。
丁一从老板办公室里出来，满心欢喜。没日没夜苦干了一个月，总算可以放一星期假，每天睡到自然醒，不用接那许多电话，不用应酬，多好。丁一要马上去火车站，米兰也许早到了。这阵子公交车真是像饿极了的猪，不管不顾地吃一肚子乘客，人们只得收腹，挺胸，拉长了身子圆规一般吊在车上，动弹不得。丁一给米兰带了许多东西，黄头发的售票员嫌他的行李占了位置，一路上挖了他好几眼。丁一只得抱歉地笑笑。他看见车窗里，自己面色灰暗，头发也没精神，早知道该在办公室里收拾一下。丁一想好了，到车站他就和米兰说。
火车站一赶上春运就埋怨中国怎么生了这么多两脚直立行走，削尖了脑门儿想占便宜的高级动物，赶着买票上车的，等车的，下车的，骂骂咧咧，推推搡搡，浑身上下都蒙了一层灰暗，世界末日一般让人堵得慌。米兰穿一件红色风衣，拎一个小箱子站在月台上，丁一一眼就认出她来。他前倾着身子冲破人群去与她相会。
怎么才来？一会儿就上车了，你还不如打个电话，别过来了呢，人这样多。米兰仰头顺一顺长发，冷着脸笑得很勉强。
哪里能不来，一整个月都不能见你哩，不来送送你，多不安心。丁一两只手都提着编织袋，有些兴奋，说话声挺大。
带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哪里拿得动，都说了不要了，你就是不听。你再带回去吧，我去检票。米兰鼻头酸溜溜，她要和丁一说，她一定要说的。
米兰，我送你回去，你不是一直要我到你家看看么，我昨天就想告诉你了，好不容易忍到现在，怎么，你不高兴？丁一看见米兰把手插在衣兜里无动于衷，心头咯噔一下，他以为她会蹦跳着，欢呼着，然后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米兰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她热烈地生活。
米兰望着丁一，她说不出口。三年前遇见丁一，一眨眼，这个人陪自己风风雨雨三个春秋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哪里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可米兰总是纠结着，为了什么，她不知道，只是觉得该是分开的时候了，他们不适合。米兰要她的爱情像太阳一样耀眼，可丁一就是一片宁静的海，米兰驾着她的小船哭喊，尖叫，拼了命地折腾，哪怕把翻了船，那海依然不解风情。
米兰和丁一被人潮拥到车上，他们牵手，米兰终究什么也没说，她不敢，她还舍不得。
南下的列车呼啸着爬上山头，车窗外一弯月亮紧紧跟着。米兰把脸贴着车窗，盯着远方黑黝黝的山脊野兽一般向后跑去。外面簌簌落起雪来，偶尔有雪花摔在车窗上，细细碎开。丁一裹着羽绒服靠在米兰身上睡着了，米兰把手放在他手里。她要留在南方工作，当一名教员，父亲已经给她说定了的事情。这样也好，米兰不喜欢北方高而灰白的天空。她愿意在南方小镇上听流水淙淙，摆弄她斑斓的日子。丁一是喜欢南还是北呢？
丁一，下雪了。米兰摇醒丁一，丁一只是胡乱应了一声，捏一捏米兰的手，又把脸埋进衣领，他很累吧。
丁一，我回去，也许就不回来了，在家里工作。丁一，你也来吧，和我一起去南方。
米兰，我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坐这趟火车去看你。
隔多久？
丁一没有回答。
丁一，你会娶我么？会。什么时候？现在。我们住在哪里？北方，我家。可是丁一，我喜欢南方。
丁一，和我一起去南方不好么？你可以找一份更好的工作。
我家在北方，我找一份工作不容易。
那我呢？我家在南方，你说过你喜欢南方的季节，我也喜欢。
我的根在北方。
我一定要回南方。
米兰，以后我会常去看你。
丁一，下车，你回北方去吧，我们在这里道别。
火车进站，呜呜呜的汽笛声，穿过夜色朦胧。外面一团嘈杂。丁一立起来，直勾勾地看着米兰，她苍白的鼻翼异常坚定，目光似乎没有悲伤。
你想好了？想好了。什么时候的事？刚才。为什么？我不愿意和你这样下去。
探照灯昏黄的光落在丁一脸上忽明忽暗，他抿着嘴，什么也没说。他能说什么呢？
我送你下车。米兰提起脚边丁一带来的两个编织袋，那里头是丁一给米兰爸妈带的见面礼。米兰说她带不走。
一批人下车，一批人上车，人群乱哄哄挤在过道里。丁一接过袋子，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一节车厢，走得很慢。米兰和丁一被人群冲散，米兰张望着想再看丁一一眼。忽然有人高喊丢了东西，一个围着梅红头巾的四川女人，她呼喊着扒开人群，落下泪来，额前一缕枯黄的头发向耳侧扬去。她说她的紫色布包不见了，里面有五千块钱。她张开双臂死死扒住车门。车厢里一阵骚乱。乘务员只得关了车门，扯着嗓子让大伙儿先回到座位上去。那个四川女人坐在地上，扯下头巾用力哭号。米兰被挤在角落里，她害怕了，手塞在口袋里紧紧贴着腰。没一会儿，上来几个警察，凶神恶煞地推开人群，喝令大家坐好。米兰小小的个子，险些栽倒，幸而边上一个小伙子扶住了，他抓住米兰，把她从人群里拉出来，问她的座位，送她到位置上。那小伙子高个儿，满脸堆笑，看起来不像坏人。把米兰安置好，他就匆匆走了，说要去找人。丁一拎着袋子后脚跟过来，急坏了。
你到哪里去了，怎么随便跟别人走呢！我没找到你有多急！遇到坏人怎么办！丁一丢开袋子坐在米兰对面一脸严肃。他望着那个小伙子背着一个鼓囊囊的挎包走得很急。
全天下都是坏人，只有你最好了？米兰挺直着背，泪流满面。见到丁一，真好。
半小时后，火车门又开了，米兰送丁一下车。丁一说包里有苹果记得吃，不要和陌生人走，遇到什么事情一定要给他打电话，到家了一定记得和他说一声……火车再开时，米兰坐在车里望着丁一在人潮里向她用力挥手。米兰想，那半个小时里，要是丁一开口挽留，哪怕是哄哄她，她也许会和他到北方去。
丁一站在铁轨边，直到人群散去，他看见警察押着几个人走过来，后面跟着那个四川女人，再后面远远站着那个背挎包的小伙子，风掀起他搭在挎包上的衣服，露出一角紫色布片，丁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