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和家人调侃:咱们进京后交通工具从“板车”到地铁,二十多年,从前现代飞跃到后现代。这是我和家人切身感受到的时代变迁,如过山车,又像一个巨大的梦。
我父母生了三个女儿。七十年代初父亲执意从驻京部队转业回到河北老家,之后母亲一直对他轻易放弃北京居民身份耿耿于怀———“北京户口”意味着什么,建国后的中国外省老百姓都懂。于是随后十几年,再次进京就成为全家,主要是三个女儿心照不宣、理所当然的“奋斗目标”。小妹成为这次家族转徙第一个“回京”的人:1994年夏天,学习建筑专业的她本科毕业,本来大学四年霸踞班级第一的小学神,考同济大学建筑系研究生却差了两分落榜,托一位本家长辈辗转联系到旧宫镇(当时官称“大兴县红星公社旧宫大队”)的一家国有建筑公司入职。这家公司隶属当时的北京南郊农场系统,公司经理是大兴本地建筑工出身,红脸膛、高身架,“领导”范儿中满带直爽粗犷,有掩不住的朴实京郊农民气息。
小妹报到那天是我去送她的。1994年的盛夏似乎不像如今一样炎热。姐俩先坐公交车从北郊长途跋涉到南城,再由永定门出发,然后是一段长长的粗粝起伏蜿蜒的沙石公路,两边被连绵的小松树林围绕,现在想起来就像是一个侦探小说中的背景画面一样。过西洼地、东高地,到了传说中的航天部一院即运载火箭设计院所在地万源路———周边是一个科研院所、工厂和生活集中的小航天城,自成一统的小社区,也是北京人心理上城区的“南极点”,再走就是远郊行程的开始。我俩肩扛手提行李,在公交站有点茫然———这是公交终点,到旧宫的路好像忽然就没有了。
不远处百货商店旁空地上,散落着一些三轮车(与平常三轮不同,一大块木板代替了后斗),骑车人开始热络地招呼我们———原来这就是前往旧宫的日常车,也就是“板的”。北京人的幽默无所不在,三轮车+的士,“板的”听起来帅帅的。当时其实有一条通旧宫的公交线,只是充满国企的傲慢,发车间隔就像长途车,指望不上。似乎意识到目的地有点荒凉,我俩本能跑到商店买了一堆吃的,别的忘了,只记得有大虾酥和山楂糕,一大包。
姐妹俩一左一右战战兢兢坐上一辆平板三轮,紧抓着板沿,行李堆在板子中间。向东三站地的距离,“吱扭吱扭”走的时间却像特别长,路两旁全是连片的菜地,西红柿、圆白菜,大葱,长势分外旺盛。建筑公司在旧宫镇的路北,是座新新的三层小楼,带一个小院。周边就是典型的八九十年代城乡结合部景致:尘土,平房,脏脏的小鸡小猫小狗子欢实出没,漫不经心大大咧咧的行人,还有各种仿佛刻意与秩序整洁作对的路边物事,辨不清功能无所名状的各种废弃物,呼啸而过的载重车,只有偶尔跳出的印刷体“北京”二字,提醒你在什么地方。
此后大约有一年多,小妹进城和我们去探望她便常常乘坐两元钱一趟的“板的”,逐渐熟悉了,再说“板的”便有了一丝自家人的亲切意味,也染上了一点漫不经心。约1995年到1998年,旧宫建筑翻新突然加快,以小妹所在公司承建的旧宫物美商厦为中心,一片片居民小区拔地而起,也迅速覆盖了万源路到旧宫之间的大片菜地。与此同时,“板的”也消失了,红白色377路公交车由永定门直通旧宫。
大约到2003年左右,升级版公交859、729路等又代替了377路,线路各自不同。其中859路线路很惊艳,一直由不远处的亦庄开发区通到西北郊香山植物园附近。再之后,859路退隐,辐射不同方向的736、927等纷纷过路旧宫通到亦庄。2008年北京奥运前后,旧宫地铁站筹建。约2012年,外形前卫酷飒的旧宫地铁站落成,与刚打通四环和五环的德贤路、从前门起始通到附近南小街的直达快速公交遥遥呼应,让旧宫快速进入立体交通时代。
期间,我们全家的生活无意中围绕旧宫而变化:小妹在单位遇到来自西北的妹夫,成家生子并接来退休的公婆,从建筑公司跳槽到亦庄开发区外企,而后一路在不同国驻京外企腾挪;父母2001年在旧宫购房定居(房价飞涨前夕),我因考虑与亲人就近而在调京时选定北印,二妹一家进京也住在南城白纸坊一代。我的女儿由姥姥姥爷带大,和小妹的儿子一起在旧宫长大,姐弟俩小学都毕业于有名的航天二小,而后分别考入西城的北师大实验中学和东城的北京五中,当初我们眼中破破的旧宫却成为下一代珍贵的生命起点。
无论怎样短暂,我们关于旧宫“板的”的温馨记忆却从未磨灭。它是一个平民家庭前行的情感标记,也是一个大时代飞速进步的过渡象征。说感恩太矫情,记住它也许是最好的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