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迷”大多分为“拥林派”和“拥薛派”,而我认为,林薛两位封建家庭的女子各有各的可爱之处,但又同为封建家庭的牺牲品,各有各的可怜之处。钗黛不存在孰优孰劣,二者应是合一的。
中国传统哲学历来认为对立的东西是可以统—的。在《红楼梦》中,钗黛可谓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女子,一个性情平和开朗,一个狭隘善妒;目标同为宝玉,一个暗斗,一个明争;一个柔,一个刚;一个迂回包围,一个单刀直入;结局一个是得人、失败的喜剧,一个是得心、成功的悲剧。但总体而言,二者都是失败者、封建家族的牺牲品。曹雪芹塑造了钗、黛两个形象和而不同,同中求异,矛盾的双方混合在一起,如同一条河流却泾渭分明。
在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一回中,记有警幻仙姑有妹名曰“兼美”,将其配与宝玉。而那“兼美”:“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其袅娜风流则又一如黛玉”。钗黛同为宝玉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子,因此曹雪芹如此安排并非为写梦而随意地塑造了“兼美”这样一个形象,而是寄予了作者的某种愿望。再后来又出现了一个人物——薛宝琴。这个女子可谓是“兼美”在现实生活的化身,一个女子兼有种种优点,连封建家族的家长贾母都动了为宝玉娶亲的念头。由此来看,曹雪芹有意将钗黛塑造得截然相反,而又在第45回中来一个钗黛“结金兰契”,正是表达一种“无过无不及”的中庸思想,阴阳异,合而为一,又同中求异。
钗黛两个女子并没有孰优孰劣之分,只不过是性情不同、思想观念不同而使得为人处世方式不同罢了。宝钗是做人,黛玉是做诗;钗要解决婚姻问题,而黛则是进行恋爱;钗时刻把握着现实,而黛则沉酣于意境之中;钗有计划地适应社会法则,黛任凭自然地表现自己的性灵。二者分别代表了当时一般家庭妇女的理智和当时闺阁中知识分子的感情。黛玉所叛逆反对的正是钗所竭力肯定的,二者是对立的;宝钗一辈子活在压抑中,命运掌握在封建家长的手中,而黛玉虽然一生反抗,追求自由,但结果则是钗黛殊途同归,都是封建家庭的无辜牺牲品,由此看来,二者又是统一的。同中求异,异中有同,钗黛是合一的。
但为什么历来的“红迷”中“拥林派”总是占据了上风呢?这可能与我们历来就有的同情弱小的传统有关。读者“喜黛厌钗”,大致因为黛玉在这场爱情的竞争中,无论是从身体状况还是从行为表现来看,都似乎处于弱者地位。而宝钗则不同,首先与黛玉相比,宝钗身世不如黛玉悲惨,她好歹还有母亲、兄长,而黛玉则是孤苦无依地来到贾府,就连贴身丫鬟也是从贾母那里拨过去的;其次,宝钗各方面都很优秀,与黛玉不相上下,甚至高于黛玉,仅从“读西厢”一事中就可以看出,宝钗并非学识不如黛玉,只不过是不显山露水罢了。读者“喜黛厌钗”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在读《红楼梦》之前就先入为主,听了别人的看法(多数拥林)后,在读书时就不由自主地化身为黛,从而对宝钗生出嫉妒之心,由此宝钗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刘梦溪评《红楼梦》是三重悲剧:人生悲剧、文化悲剧、时代悲剧。其中的每个人都是一出悲剧,又总体构成了一个大悲剧。黛玉为何而死?是因为恋爱失败,那又为何会失败?是因为其性格不为环境所容许,因此是当时的环境扼杀了违反现实的黛玉。而宝钗是封建官僚家庭所需要的正面人物,她是迎合时代的,也为当时环境所容纳,但结局同样悲惨,甚至比黛玉更惨,因为她是被封建家庭的叛逆者——宝玉所抛弃的。由此看来,钗黛虽有种种不同,但在作品的大主题下是合一的。
在现实中也是—样,没有哪个女孩是绝对外向或绝对内向的。活泼的女孩在心情郁闷或投入到某事中时也会是安静、沉稳的;而文静的女孩在高兴、欣喜时也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所以钗黛是两种很极端的人物形象,在现实中是很难找到的,那是否就可以说这是曹雪芹的一大败笔?当然不是。前面已经说过,这很可能就是作者寄予了很大愿望之处。钗象征着合理的物质世界,黛象征着自由的精神世界,她们共同建构了一个理想世界。这个理想世界,在书中称为“兼美”。薛林二人共存的历程,正是兼美的理想的凸现,矛盾与消亡过程的体现。可能曹雪芹在现实中爱过两个如钗黛一样截然相反的女子,但由于时代环境、社会、家庭都失败了;也可能他只爱过其中一者(有可能是黛玉),但也没有成功,原因则可能是女子身上缺少了一些因素,为时代、家族所不容,而缺少的那一面,曹雪芹又在小说中于另一个女子身上充分表现了出来。
由此看来,两位女子合而为一是曹雪芹的最终理想,但这只能由笔端流露出来,因为现实中没有这样的女子,他的理想也不可能实现,这是作者的心痛之处,亦是无奈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