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起百岁老人,大家脑海中通常会浮现出儿孙绕膝,颐养天年的温馨画面,然而2017年的这个五月,我却被一位年近百岁的老人所感动,已经97岁高龄的他带给我的是另一类画风,另一种境界,他就是刚刚被评为国医大师的山东中医药大学教授——张志远。
2017年4月的一天,我接到通知,山东卫视传媒大型文化纪录片《山东之美》确定要拍摄国医大师张志远。《山东之美》是在山东省委宣传部立项的“2016年齐鲁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创新工程”第二批重点项目,由山东卫视传媒有限公司独立拍摄制作。
4月30日下午4点,我们《山东之美》的编创团队来到中鲁医院(山东中医药大学专家门诊部),怀着仰慕已久、同时又有点小忐忑的心情走进张志远教授的诊室。在我接到这个选题时觉得惊讶甚至不可思议,一位老中医97岁高龄仍然在医院门诊给病人看病,画面让我不敢想象。我知道拍摄纪录片的过程是很消耗人的,不仅消耗纪录者的时间、精力、体力,被纪录者也同样。我最担心的就是97岁高龄的张老的身体是否能吃得消。
推门走进张志远教授的门诊,一个身着白大褂的老者坐在诊桌的那头,老人面色沉静,仙风道骨,见到来人友好地笑着。毕竟如此高龄,他的听力不太好,和他交谈我要用小本子写下来给他看,他也都会很耐心地等着我写出问题,但老人眼睛却不花,一眨眼的功夫,就意会了我想问的内容。
拍摄张老坐诊的过程中,有一位加拿大籍的华人是专门从国外坐飞机来找张老看病的。他拿出自己带的产自尼泊尔的红花咨询张老,张老看到药材的时候,眼睛闪烁着光,是一种欣喜,求知的光芒。他赶忙让人召集了几个在医院的学生过来,边给病人讲解,也一边给年轻的学生们讲这种红花的罕见和作用。他那种对知识的执着像极了一个求知若渴的孩子,虽是细节小事,但却让我又一次受到震撼。
靠近诊室门口坐着两位女士,正是张志远教授的二女儿和三女儿。我按照她们姐妹在家里的长幼排序,称她们二姐三姐,尽管她们也已年过五旬。一开始她们对我的采访还是抱有戒备之心或者是不习惯,说在诊室拍拍就行了,就不要去家里了。我明白她们担心老人配合拍摄会耗费很多的体力和精力。我跟她们说明此次拍摄对老人以及对我们这些后辈的意义,并保证是以纪录为主,老人什么时候工作、什么时候休息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步调,我们更多的是客观纪录。再三劝说下,张老的两位女儿终于答应下来拍摄的事宜。
来到张志远教授家,第一感受就是老人生活的节俭,家具简单整洁,就连他卧房里写字台上的台灯都是十几年前的老台灯。二姐告诉我们,老人一生节俭,平时想给他买件毛衣都不让买,一件棉裤能穿几十年。我们拍摄中发现果然如此,张老身上的一件浅咖色毛衣的肘部,磨得毛线已经断掉,但用针线缝补起来,继续干净朴素地出现在老人身上。
三姐说,父亲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中医临床和学术的研究上。我们拍摄时也发现了一个细节,张老回到家基本就是坐在书桌前写手稿,记录临床经验,通常写上半小时或一小时,有时感到累了,他就挪步到床边,脱鞋躺下。本以为他要睡觉休息了,可过了没十分钟,他又起来,继续写作。二姐说,父亲晚上也是如此,睡到夜里两三点,自己就起来,因为脑子里随时有了一些想法,生怕忘记,他就得赶紧记录下来。
有一天,张老约了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的人来家里谈出书的事。交谈期间,张老一直在强调,希望书能尽早出来,千万别变成遥遥无期。当时同样在场的张老的学生阎兆君教授小声告诉我们,老师知道自己年事已高,他现在是想抢时间留下宝贵的医学资料。
送走客人,老人休息了一会儿又开始撰写手稿。二姐三姐开始做饭,虽然我们早就说过不打扰她们,但见到有摄制组的人来,她们还是准备了比往常丰盛的饭菜,热情地邀请我们一起吃。二姐连叫了老人两三遍吃饭了,但老教授最终还是把写在挂号单据背面的草稿,全部一笔一划誊写到方格信纸里,才起身来到餐桌前。这几天张老肠胃不好,坐下端着一碗打成糊状的粥吃起来,我们本以为能多记录点张老吃饭的镜头,顺便让他讲讲吃饭的养生之道。谁知,他竟然只吃了很少一点青菜,两片咸菜和一碗粥,也就三五分钟的样子,他的午餐时间就结束了。放下碗筷,他又直接来到书桌前,继续开始了他的伏案写作。
约摸个把小时后,我们随张老来到小区里面的健身广场散步,本以为年近百岁的老人也就只是在女儿们的搀扶下溜达溜达,谁想,他竟然登上健身器材运动起来。如果我们只是路人,谁又会相信身手仍然矫健的老人家已经97岁的高龄了呢?张老运动完,坐在树荫下的石凳子上休息,他给我们讲,适当的体育锻炼能延年益寿,活个八十来岁还是很容易的。
第二天,按照计划我们要拍摄张老在中鲁医院坐诊,据说每逢坐诊日,张老必定提前半小时准时到达诊室,认真地换上白大褂,从橱子里拿出一叠药房信纸,坐下来边看书看报,边等待他的第一个患者。进来的每一个病人,张老都认真而真诚地对待,只有在开药方的时候他会严肃起来,不希望任何人和他说话,以免打断结合病人病症而开药写方的思路。用张老的话说:“医生是救人治病的,但也责任重大,需要无比谨慎认真,一旦有一味药开错,就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甚至草菅人命啊!”开完药方后,他又变成和蔼可亲的样子,对病人的问题一一耐心回答。
说起中药,有一个非常标志性的地方,那就是中医院里的药房。那里有中医药最传统的一些手工艺流程和制药技艺,比如抓药、称药、捣药、碾药、包药、炒药等等。这种年久失传的手艺和能浓缩体验整个中医院气质的宝地,我们摄制组自然不能错过。提前与院领导及药房负责人沟通好,勘景、布光,黄铜的捣药罐放在桌上,药房的医生用铜杵砸在罐里的药上,粉末飞起,映着灯光,罐子里一味味药草像是在杵尖舞蹈,浓浓的中药味沁人心脾。
碾药、炒药、打包,我们在拍摄每个环节的过程中,都精心做了灯光和拍摄手法的处理。中国的传统医学真的是非常讲究,拍摄出来很有韵味,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动作都是中华医药文化的体现。
期间我们又去药房拍摄了抓药的延时,从第一味药放在纸上,到各种药材堆成小山丘,再到一份一份包装好,扎绳系好。整个场景浓缩在几秒内,真是赏心悦目。中鲁医院药房的邵林主任并不是张老的学生,但是药房和张老的门诊是对门。邵林主任说他非常敬佩张老。他经常和张老聊专业,聊药材。这让他受益匪浅,更让他佩服的是张老持之以恒的治学精神。在张老写作时,我们拍到,由于常年伏案书写,他的胳膊已严重变形弯曲,张老告诉我们,这是骨质纤维化了,恢复不过来了。
晚上,采访了张老的几位弟子,他们也都是医术非常高的中医专家。王振国教授、冯维华教授、刘桂荣教授、阎兆君教授,这几位教授谈起张老,无比敬重和敬佩。最让他们佩服的是,张老一生从医,心思非常纯净,没有过任何私心杂念,从不想功名利禄,年轻时救世济人,传道授业。年近百岁,还与年龄赛跑,争取为后人留下更多的中医著作和学说。
采访张老的时候,他更是提到收学生的标准,比起医学天赋,他更看重学生的德行。医德好医术才能好。近一个小时的采访,张老非常体谅我们,我们多次请他休息,他只是喝两口水便继续进入采访状态。看老人为我们这样辛苦,我和摄制组的其他小伙伴们再也按捺不住对老人的心疼,向张老表示歉意和愧疚,表示张老的这种敬业精神和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实在让我们非常感动。谁知张老说:“为了我,你们这些天的辛苦拍摄,表现出来的敬业和专业,更是让我钦佩和感动!”能得到张老的肯定,这点辛苦又能算得了什么呢?虽然拍摄期间,时常收工到后半夜,但想着张老的话,心情不禁又振奋起来,不叫苦、不埋怨,作为一枚女汉子导演,我只能狠心又豪情地和大家说,大家辛苦,回家洗洗睡了,明天撸起袖子加油干!
5月16日,97岁的国医大师张志远老先生的鹊华讲堂开讲,离上课还有好一会儿,教室里的座位已然爆满,站在教室后排的,倚在墙边的,挤在教室门口的,甚至站在窗外只能容下一个脚尖宽窄的平台上的……只看一眼此情此景,就知道老先生有多么德高望重,他的课在学生心目中又有多么珍贵了。张老依然秉承几十载无手稿授课的习惯,开口金句,得幸听讲,受益匪浅。
晚上,我们去了张老的学生省中医儿科主任阎兆君教授家,他用业余时间带领着学生们整理张老多年前的一部分手稿。阎教授说,老师的手稿实在是太宝贵了,最开始张老看病以妇科见长,后来在不断地学习研究中,其实早已达到全科精通的水平。为了避免书稿被书虫破坏,还是要及早整理出来。阎教授的几位学生得知要整理师公的手稿,他们都抢着报名,因为在整理过程中都能在手稿中学到很多东西,对他们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和经历呢?
在拍摄的最后,我和摄像杨凯大哥一起设计了一个镜头,张老拄着那根无论到哪儿都伴随着他的拐杖,走在一条幽静的林荫小路上,每一步走得虽慢却步伐从容坚定,他就这么一个人一直走着,直到渐渐模糊在镜头的尽头。画面虽略显孤单,但他何尝不是这个俗世里特别的一个,此生,名利与他无关。在拍摄的最后一天,我们才从张老女儿们的口中得知,张老已是胃癌第三年。他依然坚持每周高强度坐诊,纵然重病缠身,宁为病人发挥余热;他感谢我们,通过我们,能让社会认识他这个读书的人,这个能为社会、为后辈做一点点贡献的人。在张老远去的背影之后,他留给我们的是宝贵的上百万字的学说著作,是几百篇的发表论文,是太多的人生思考,是一种行医治学的态度,是强大的榜样的力量。
最后,以张老亲笔书写的一段自述作为本篇导演手记的结尾,因为我觉得,无论用多么卖力的描述手法和极尽赞美的辞藻,都不足以表达我对国医大师张志远教授的崇拜与敬重。
“我自幼愚笨,家严与诸父执良师视为庸人,因尚有自知之明,读书勤奋,独立思考,补充了部分粮食,但和其他学友相比,仍在孙山外。受人师耕读山人教诲,不入宦海,无攀贵野心,愿以平民百姓度过人生。曾写四句俚语以舒心志:‘飞雪初降已暮天,烛影摇红憶残年,春来人言无限好,吾爱书城不羡仙。’”
(本文作者为山东卫视传媒·纪录片《国医志远》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