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大学 - 《温州大学报》
十年不远
◆人文学院 虞晨怡
群山和原野,一下子冲到车前,和整车人撞一个满怀。
画布在眼前陡然铺开,我们默然无声,这莫奈笔下秋日的原野。
每一笔触饱蘸的流动的号呼,泻出一种凝固的流淌。草和花叶是一种步入中年的郁郁之绿,将年月和是非风雨悉心掩藏。
行路,行路。
远方的无数的山脉车流,汇入一支,无言涌动。抬头只能看见高大的蜿蜒起伏的沉默群像。
转角跳出来巨大的蓝色指路牌,好像有什么故事要从喉头脱口而出。突然发现好像懵懵懂懂浑浑噩噩,距离上一次看见这样艳阳的年岁,已经过去十年。
十年前我九岁,十年前我们刚买了第一辆车。十年前我来到这里,不知道十年后还会重走当年。
十年前你三十七,十年前你还满蓄扛鼎之力,摇摇晃晃的丰田一口气开他九百公里。十年前你来到这里,不知道十年后脸上沟壑纵横,膝盖疼痛难忍,拄着登山杖遥望十里山路。
现在你坐在我旁边,逆着光。阳光照在你侧脸上,勾出时间黝黄的模样。
好像阳光照在原野和森林里,林木和花叶微微吐出一口长长短短的气息,你在我旁边吐出一口长长短短的烟圈。
脉络在阳光下骨节分明,好像也是你的年岁了,我亲爱的爸爸。
行路的时候你再也无法敏捷地越过长滩,就只能独自先行,生怕腿脚落后叫我们回望。
当我也独自登上绝顶,山风飒飒,好像看见你在我身边,冲群山一声长啸,世尘被你踩在脚下。
我又看见阳光在松涛间一声怒吼,群山回响,抖得飒飒有声。
一切好像十年前一样。
不一样的只是我在山顶,身边却没有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习惯冲你发脾气,好像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切都是因为你。
孔子说,色难。
我嘲笑你的迂腐,可知道三十年前你也曾街头滑板,纵情放歌;我鄙夷你的学识,可知道二十年前你也曾游历河山,意气风发;我冷眼你的伤痛,烟酒不戒是咎由自取,可知道十年前你也曾四处奔走,为谋生满身伤痕。
我记得有这样一个男人,从来不吃牛肉,并且讨厌一切与牛相关的食物。但他每个月都会去买牛肉,因为他女儿喜欢吃牛肉。
那时候他女儿还不知道牛筋是个好东西,吃牛肉总挑出不要。男人那天去买牛腱,点名要店家把筋给剔掉,于是毫无意外地被店家“嘲笑”了。他回家带给他的女儿一袋牛肉,只嘱咐她牛筋是很好的东西,要多多地吃。
后来女儿长大了,听说自己父亲竟然还有过这样事,毫不留情地在饭桌上嘲笑自己父亲没有见识,却忘记自己原本的所得,都来自哪里。
我是个懦弱且敏感的人,每每记起这件事,毫无缘由地,悔恨地几乎要哭出来。我是那个时常嘲笑自己父亲的女儿,却没有勇气道歉或者安慰,生怕犹如鲁迅向他弟弟道歉,却被回应早就不记得这事一样难过。
——但是父亲又总是沉默得像一棵树,我总以为这树是长青的,毫不留情地拉扯他的枝叶,捶打他的躯干,践踏在他的根上。
等到明白的时候,老木已经虬曲斑驳,枝叶邋遢零落。他被嫌弃貌丑凋零,浇给他的水很少甚至是没有。但他依旧是沉默着、满怀慈爱地守护在原地。
十年前,我们还太小;十年后,你们都变老。
我轻轻走到你身后,把自己罩在你的影子里,嘿,老树,你还愿意罩着我么。
你早就知道我的伎俩了,只是微笑着,回身搂过我的肩。
我们走着十年前的路,还是十年前的风景,十年前的模样。这条路,我们十年后还是要一起走着。
我看见原野和稻田在眼前铺开,冲到车前。
我又看见阳光在松涛间一声怒吼,群山回响,抖得飒飒有声。
嘿,爸爸。
多少年后的风景,多少年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