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冈师范学院 - 《黄冈师院报》
一 碗 面
作者:文学院汉语言文学1401班 蒲末释
“被人挂念着是一件多么安心的事。”
我总在深夜饿的时候,想起家里的一碗面条,母亲煮的,加一个煎鸡蛋,两片青菜。
我有胃病的事,一直没有跟母亲提过,但她有次在电话里问我最近有没有吃胃药,我说有按时吃。她就有些嗔怪着:“你老是喊饿,一个人在外面别过得稀里糊涂的。”我答应着:“知道啦知道啦,胃病是常事。”觉得自己一时说错了话就赶紧收住,她又从我上次回家早上不起床吃饭的事说起,我边听边应和着自己照顾得来自己。一遍又一遍。
母亲说得没错,从读初中住校起,我每次周末回家就喊饿,她一边笑着说我是饿鬼投胎,一边到厨房给我弄吃的,我喊得急,不到半小时母亲就端着一碗面出来,她坐在桌子旁看着我吃,也不多说话。母亲说吃饭的时候就吃饭,东西在嘴里嚼着,说起话来,难看死了。我吃完母亲总是笑着端碗回厨房,三年,春夏秋冬,一个煎蛋,两片青菜,从来没有觉得腻过。
十三四岁,我并不懂,母亲笑的时候,我也笑。日子就匆匆溜过。
上了高中,回家的次数少了许多,母亲在家附近开起了一个小卖铺,节假日回家,她总是忙着店里的活计,我再很少吃到母亲做的饭菜。有一年元旦班上弄晚会,要买一些零食,我就跟负责的同学说可以从我家里带,就和两个同学一起冒着风雨回了家。正是中午,母亲没料到我会回来,问我们有没有吃饭,本想着拿了东西赶紧回学校,母亲却招了人帮忙看店,出门买了些菜,给我们做了个三菜一汤。
回学校的路上,同学说我有福气,夸我母亲做的菜好吃。后来我拿这个说给母亲听,她听完笑着又一阵沉默,抬头望着我说:“好吃,那我以后多做你吃!”那个时候母亲与我站在一起只到我的肩膀高,每次回家她会说:“怎么才几个星期不见,就长这么高了呢?”我便一脸自豪地笑着。
似乎在父母面前,看得见的成长是一件特别骄傲的事——从小到大的成绩名次,到后来连自己都意外突然长高的个头,以及对男生而言日渐宽厚的肩膀。这些也让我在心里暗喜着。
后来母亲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忙,我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就更少吃到母亲做的饭菜。回想起来,那一年,我们一家人都没有在饭桌上一起吃顿饭。
除夕那晚,奶奶做好年夜饭,一桌人就等母亲,我打电话催了两次,她都说快回了,店里只有一个人买东西了。那几天年货卖得正俏,店里也就靠那段时间赚些钱,父亲先回来,留了母亲一个人在店里。到了七点,打电话过去,她说让我们先吃不用等她,我挂了电话,一个人生着闷气。那一年家里经济的确挺拮据,年夜饭吃得也没往年畅快。吃到一半听到窗外噼里啪啦的炮竹声,紧接着是不绝于耳的烟花炸裂声,窗外泛起一阵黄又一阵红,我在这样的欢闹气氛里生硬地扒了几口饭,放下碗筷,打算去店里给母亲送些饭菜。到了店里母亲一个人坐在那,不知道想些什么。看我来了问我吃没吃饱,我说我吃饱了,把饭菜递给母亲,她说不吃。
我假装不经意地看外面绵延到天际的烟火,却还是听到母亲嘟囔着:“也没人想过来替一下我。”在那一刻我才缓过来,莫名而来的气愤一下子烟消云散,才知道自己作为子女是多么幼稚。
我又溜回了家,想着母亲平日爱吃虾,就煎了几只虾,烧了些其他菜,和着饭一起炒,连走带跑地端给母亲。她还是说不想吃,我说是我自己做的,她就端过了碗。看得出来,她的确是饿了,我说不准母亲吃那碗饭的心情,可是在那样经济拮据的一年,在一个没能吃上年夜饭的除夕,母亲失落的心多少能温热些。
我后来也开始尝试着自己做饭,一开始咸了淡了,饭烧糊了,一两次后也总算能做上几个拿手菜,但母亲好像很少吃到我做的饭菜。高考过后,父母之间闹矛盾,那一年我都很少回家。总是来去匆匆,收拾些东西,打个招呼就出了门。我看得出来,母亲有话想说,她站在一旁看我收拾东西,眼神疲倦,那个时候她都没我肩膀高了,也不抬头看我,只是站在我身旁,我上楼她也跟着上楼,最后出门的时候,很生硬地说着:“路上小心啊!”。我坐在公交上不敢回头看,我怕看到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怕看到她一个人站在道路旁孤零零的样子,但我还是有几次没忍住,她站在人海中是如此的单薄,我的眼眶也湿过几次,却始终不敢哭。我怕我一哭出来,所有逞强露出来的担当一下子就坍塌了。
我自知母亲那个时候需要的是一个依靠,而不是一个诉苦的人。家里沉闷的气氛凝了半年,始终没有散去,最后父母选择离婚。母亲说,她不明白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最后却是这个结果!那段时日,她常常深夜给我打电话,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有时还会跟我说——对不起。至今想起都觉得难过,那段日子真漫长,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过着,每天晚上都会一个人到操场去跑步。有天跑了四五圈给母亲打电话,她似乎已经睡了,语气疲倦,聊了些我的近况,母亲问我缺不缺钱,我说不缺。挂了电话,偌大的操场,人来人往的,我跟着脚步往前走,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父母分开后,母亲跟我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的,有天她突然来问我,要不要在外婆家附近买个房,我开玩笑地问拿什么去买。没想到母亲认真地说:“可以先付个首付。”我顿了好一会儿问:“不能先租房吗?再缓两年。”那边沉默了,我以为是信号不好,轻轻“喂”了一声。那头干咳了一下:“先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吧,有个家。”
母亲说出“家”这个字的时候,我又鼻子一酸。我还能漂泊几年,但母亲不能啊。我应允着说好,抽空会回去看看房。
在后来的通话中,母亲渐渐跟我聊起了她的些许近况:办公室里多了一束百合,回出租房的路上遇到一只泰迪,钥匙掉了……语气没有了往日的疲倦,有时聊着聊着竟笑了起来。
也许我们都在相互掩藏,可总归在那乱成一团糟的生活中找到了出路。
我后来也一个人租了房子,自己做饭,有时候会想,会不会我做这道菜的时候母亲也在做这道菜呢,这样想着,倒觉得一个人做饭并没有那么孤单。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在做饭的时候也想到这一点,兴许她也觉得自己没那么孤单了。
尤记得一次,母亲忙到很晚回家,晚饭也没吃,我让她等等,去厨房给她下了一碗面,一个煎蛋,两片青菜,端到母亲面前,热气腾腾的。
她吃完,我问她:“好吃吗?”
母亲说:“好吃,我会记得这种味道的。”
这几年,我愈加明白,我与父母之间,总是有一方追不上另一方的步伐,不过这来来回回的一碗面是怎么也吃不完、吃不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