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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大学 - 《山东大学报》

有感于“赤子之心”和“自然之眼”

作者: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 王复三    
2015-09-30     浏览(189)     (0)

  王国维之名作《人间词话》(下简称《词话》),其第16则以“赤子之心”之说评李煜词;其第52则以“自然之眼”之说评纳兰性德词。大师手笔之下的读者群体,一定是那些有相当词学素养的人等。不过,即使我这个对词学只有一知半解者,也觉得能从其评语中领悟一二。当我反复琢磨这两则评语后,有一个想法在心中纠结多日,直令我到了不吐不快的程度。这想法是:在李煜和纳兰性德之间,虽说相隔一条七百年之久的历史长河,但他们就像一对孪生兄弟一样,皆因其葆有一颗赤子之心,方能写出以自然之眼观物的即兴之作。既然如此,何不将其二人一前一后地接续起来予以评说,使其人物形象及其词作的博大气象更为鲜活呢!基于此等浅薄之见,拙文就先从《词话》评李煜词之妙言妙语说起。
  《词话》中引用的“赤子之心”之说,系作者译自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著作。叔氏曰:“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盖人生至七年后,知识之机关即脑之质与量,已达完成之域,而生殖之机关尚未发达。故赤子能感也,能思也,能教也。其爱知识也较成人为深,而其受知识也,亦视成人为易。”如果说,作为哲学家的叔本华,他的睿智在于发现赤子之心乃是成就天才者的生理根据,那么,将赤子之心视为成就词人的心理基石,则显示出《词话》作者的才思不俗。
  正如《词话》第16则所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是否可以这么说,凡是其词作之境界甚高的词人,其成就词作的重要的主观条件,总是和作者葆有一定程度的赤子之心分不开的。不过,《词话》给人一种别开生面的感受是,作者不是拿苏轼、辛弃疾这几位大词家出来说事,而偏偏是选中了南唐的亡国之君李煜(937-978),则盖因李煜身上所葆有的赤子之心更典型,更有代表性,因而更有说服力。照《词话》的说法,李煜在自己的手中丢掉了江山,这是其为人君的短处;而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则是他成就为词人的长处。这个没有人君长处的李煜,看似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但因其志趣在词学上,而且学养不浅,他对一些事情诉诸的情感,真正发自内心,尽管其词作文字朴实,却达到相当深远的意境。以其《相见欢》词为例,该词云:“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其另一首《浪淘沙》词的尾句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词话》的深湛之处,就在于从这两首词中,选出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和“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两个句子,并给予“神秀”之赞美。所谓“神秀”是指,这两个句子的实际意义,已经大大地超出了本篇自身的词意,达到了某种涉及到人生启示意义之境界。
  合理的解释是,当李煜发现,亡国的大难已然发生时,他习惯地运用自己所专精的词学理论和方法,希望得出一种合情合理的解答。鉴于他平日看到的江水东流不复返,以及御花园里那随春而去的流水落花等,他便将此等情景,同亡国之难联想到一起。因有感而发,读来真真切切。
  由此可见,《词话》所称颂的“神秀”句子,是指大凡天上人间的事情,都像一去不复返的东流江水一样,纯粹是自然而然的,合乎规律的。兴许正是这一点,人们在读李煜词时,心中就会升腾出一种超越习俗的感受,而这正是李煜词的魅力所在。这里所称的世俗,是和李煜词的纯艺术境界相对而言的。按照习俗的看法,李煜作为一个人君,当亡国之难的悲剧已然发生时,他那种悲情,在其词中即便不好直白,哪怕借用一些含蓄文字,也该有所表达吧。然而,与这种习俗的眼界相反,在这部悲剧中,李煜扮演的角色不是一位人君,而是一位具有纯粹艺术眼界的词人。
  一个亡国之君,在词体的创造上,能够从以往的诗词那种基调里超脱出来,达到某种相对深沉的境界,这显然不在于他的思想水平和理论素养如何了得,而在于他奉献词体的艺术之心。正因如此,他的眼睛才能看得真实,也能看到深处。恰如《词话》所云,李煜属于那种“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的人。
  接下来要说到的那位满族词人纳兰性德,会愈发给人一种开怀之感。
  《词话》第52则云:“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此则文字所盛赞的纳兰容若,即清朝初期的青年词人纳兰性德(1655———1685),原名成德,因避讳而改名性德,字容若。《词话》文中所说的“自然之眼”和“自然之舌”,若仅就其字面意思,并无费解之处。但若要问:资历不高的纳兰性德,能与北宋那些赫然在目的大词家们比肩,这与他以自然之眼观物有什么关系呢?要解开此谜,就需要了解纳兰性德其人其事。从南唐到清初,期间经历过四个大的朝代更替。李煜和纳兰性德两人,其各自生活的年代、地域特点和文化背景,诚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无独有偶。越过时空之隔,可见他们两人竟有着诸多投缘之处,酷似一对情同手足的挚友。纳兰性德出身于满清的正黄旗贵族。其父明珠的官位晋至大学士、太傅、太师。而这位与政治生活格格不入的纳兰性德,竟然以“德也狂生耳”一语,表达其不肯受世俗观念约束的性格;以“淄尘京国”一语,表达其对官场环境的厌恶和无奈;又以“有酒惟浇赵州土”一语,表达其对平原君这位历史人物的崇敬之心,认为只有向这位虚己下士的平原君学习,才能像无数普通人一样,得以葆有一种真性情。盖因其为这种人格品行所支使,这位完全没有升官发财欲望的纳兰性德,作为一个游牧民族的后生,习惯于骑着马儿,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尽情地观赏蒙古草原的神奇景色,用这种自在自为的生活方式,葆有着近乎脱胎于童话世界的自我。
  看得出来,王国维先生之所以选出纳兰性德,作为另一位成就词人的典型,也同样是基于其不肯落于俗套的人生本色。所不同的一种韵味仅仅是,在评述到纳兰性德的时候,王国维并不是像评述李煜那样,再次将“赤子之心”之说同样用到纳兰性德身上,而是别开生面地用了“自然之眼”和“自然之舌”的说法。评述同一类型人物,因为用了这么不同的文字,便将纳兰性德这个人物形象的特质鲜明地展示出来了,而这又是王国维的才思不俗之处。
  如此一来,当纳兰性德的同族人们,大都以征服者的狂喜姿态,在这逐渐汉化的道路上,陶醉于官场权势之时;当那些从明朝过来的词人们,依旧拘泥于呆板的词体格式,而少有创造之时;当一批批的文人们看惯了不想再看一眼的蒙古包,而少有咏物激情之时,却出现了一位词作之情致犹如浩荡的涌潮一样的纳兰性德。在这位年轻词人那双水灵灵的,揉不进一点思想污秽的自然之眼所见之处,将自己的所见所感一股脑倾泻出来,将草原上的一丛丛蒙古包的夜色,尽皆摄入他那气象博大的咏物词中。
  值得特别赞美的是,这位全凭其自然之眼观物的青年词家,竟然无需借一个典故,却令那简洁而素朴的文字发出了碎金之声。您不妨先听听他那首一句一顿的《长相思》词:“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您最好再听听,他那首字字悦耳的《如梦令》词:“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两首词中夺人眼球的秀句,莫过于“夜深千帐灯”和“万帐穹庐人醉”两句。在这两个句子中,作者分别用了一个“千”字和一个“万”字作为点缀,堪有神来之笔之妙。如此妙趣横生之点缀,却并非出自作者含蓄的文学想象,而完全来自作者的亲眼所见。由于作者用了这样两个既有真情又寓意深远的点缀,那无数蒙古包原本平平常常的夜色,就似乎冷不丁地被引入一种既深沉又壮阔的景象之中。正是这样的一种景象,会把人们自然而然地带到一个浑然无际的,想象不尽的空间,如此可以无穷回味的滋味,可以说要多么美有多么美!任何人读了这样的词作,都不会不惊叹地说:只有写出如此神秀句子的词作,才算得上境界既高,气象又大。
  李煜、纳兰性德两人成就其为词人的本分所在,给予笔者的感触便是:要想成为一个受人喜爱的词者,除了具备词学理论的基本功底,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要有一颗奉献于词学艺术的纯净的心。人的内心世界,只有不被某些非分的利益欲望所羁绊,则其明亮的视觉光芒,也就不会被某种思想灰尘所遮蔽。有了这样的主体条件,才能真正进入即兴创作的状态。用普通人的话说,这就叫做有感而发。只有这样的创作,才可能出现言情必沁人心脾、写景必豁人耳目的效果,真正做到语言的即兴和自然。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 王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