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大学 - 《山东大学报》
巴金与《家春秋》
作者:刘子凌
2014年正好是巴金诞辰110周年,他是1904年出生的,2005年去世。
我们向这位伟大的文学家致敬。
巴金1904年11月25日出生在成都的一个大家庭里,原名李尧棠,字芾甘,取自《诗经》中的“蔽芾甘棠”。巴金的性格特别敏感,是一个很拘谨、严肃的人,甚至有些木讷、呆板。这跟他复杂的内心有一定关系。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后,受大哥李尧枚的影响,巴金开始接触诸如《新青年》《新潮》之类的新文化出版物。随后,以克鲁泡特金的《告少年》为契机,巴金接受了无政府主义思想,成为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并在成都积极参加一些无政府主义的活动,办刊物,搞宣传,这些活动后来在他的小说中都有所体现。
1927年初,巴金和他的好朋友一起去法国留学,1928年底回国。回国后,巴金非常悲哀地发现,他所献身的政治理想,所谓的无政府主义思潮,已经陷入了无可挽回的低谷。巴金这个时候陷入了巨大的苦闷,他的理想很美好,但是他发现实现不了。他要发泄这种苦闷,于是开始了自觉的文学创作。但是巴金从来都不太看重他的文学创作,他对文学创作的评价很低,文学理想对巴金来说是一种耻辱,他不像普通人那样对文学怀有一种神圣感。他觉得文学对他来说是一种犯罪,他的朋友在实现自己理想的过程中牺牲了生命,而他还活着,写着各种各样的其实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小说,他的负罪感是很深的。
巴金身上体现出一个非常悖论的现象,就是巴金很苦闷,越苦闷就越写,越写作为一个文学家他就越出名,越出名他就越苦闷,越苦闷他就越写,如此循环往复。冰心晚年对巴金有一个评价,说得不是很尊重:巴金有一种受虐的倾向。她好言劝慰巴金说,你为什么有那么多痛苦,我有时候觉得痛苦就是你的快乐。冰心是很犀利的,她对巴金了解很多。
巴金的生活与他的文学、他的作品,其实是纠缠得非常密切的。试以小说《家》做分析。
《家》是巴金在1931年开始写的,开始取题目叫做《激流》。这里讲述了一户高姓人家的故事,以高觉新、高觉民、高觉慧三兄弟的爱情故事为线索展开。三个人的爱情很难讲是圆满的,基本都是悲剧。
在《家》这部小说中,阻挠主人公兄弟三人爱情的直接障碍都来自家庭,小说以他们美满爱情的被干扰表达了对家庭的愤怒。《家》里面的人物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以高老太爷为代表的权威、压迫者、“封建卫道士”。在巴金作品里面他们也是被控诉和批判的对象,是造成年轻人死亡和痛苦的凶手。第二类,是受害者,包括觉新、鸣凤、李瑞珏这样的人。第三类,叛逆者,觉慧和觉民,他们在外面受到新思想的影响,参加了一些社会活动———这里面当然也有巴金早年在成都参加社会活动的影子,和家庭里的长辈发生了一些冲突———很难讲是正面的。他们认为封建家庭那一套秩序是对他们的一种束缚,他们要冲破封建家庭的阻挠。
《家》里面压迫者、受害者和叛逆者三类人,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稳定结构,作品因而变得很丰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样一个区分很简单,很自然,而它有意思的地方又在于此。
这样一个区分不能穷尽这部小说,作为代表,分析一下觉新这个人。觉新是以巴金的大哥李尧枚为原型的。巴金的大哥是长房长孙,年轻的时候读书很好,也有自己的理想。但是因为父亲母亲早早去世,他过早地担起了家庭的重担。他最大的缺点是比较懦弱,不太擅长处理大家庭里面鸡零狗碎的人际关系。
1931年4月17日深夜,巴金的《激流》写到了第六章,这部小说当时在报纸上连载的时候,每一章都有一个标题,第六章是《做大哥的人》。巴金很高兴,但是还没来得及写信和大哥分享他的喜悦,4月19号下午收到电报,说大哥自杀了,巴金的心情可想而知。
有人分析过,说巴金大哥的去世可能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家》的走向。前六章以巴金大哥为原型的老大觉新其实并不是主角,只是一个组成部分,但是突如其来的这样一份电报改变了《家》的整个走向。巴金的写作有个特点,他的构思往往会受到外界的干扰,作者本人经历的事很可能影响到他小说的走向和情节的构思。于是,《家》里面写得最丰满的人物形象变成觉新。如果说《家》一书可以冠以不朽的话,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小说写了人物觉新,写出了觉新复杂的性格。
觉新是新文化的一个热情读者,觉新很喜欢读新文化出版物《新青年》,也非常喜欢和觉民、觉慧俩兄弟讨论,家庭束缚应该打破,婚姻应该自主,人应该自由。但是觉新在面对长辈训斥的时候,唯唯诺诺,他兄弟把他概括为“作揖主义”,就是不抵抗主义。这个人物是双重性格,他嘴上讲的道理都明白,但是面对实际问题的时候,又息事宁人,和稀泥,到处作揖,他是矛盾的。其次,他是一个受害者,因为祖父给他安排的婚事,他失去了青梅竹马的恋人;因为陈姨太和叔叔们搞的那一套又使他失去了亲爱的夫人。他的痛苦比谁的都不少,但同时他又是害人者。家里发生的种种不幸,觉新都是参与者,他其实是在帮着长辈们迫害他的弟弟。他既是受害者,同时也是帮凶。
觉新对自己在家庭里的位置是清楚的,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在做牺牲,但是面对这样痛苦的遭遇,又没有能力做出任何改变。所以觉新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是个性格非常纠结的人,是模糊得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的人物形象。觉新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很简单,既有他性格上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他是老大,是大哥。这意味着什么?他的家庭结构有点奇怪,父亲去世了,后来母亲也去世了,他有个继母,几乎不大管他们兄弟仨,因为怕担罪名,怕别人说她虐待孩子。长兄如父,觉新就相当于觉民和觉慧的父亲,但他又不是父亲,他要承担父亲的职责,但他又不真的是父亲,这就尴尬了。书里有一些很奇怪的情节,比如说觉民和觉慧闯祸了,高老太爷就会把觉新叫过去痛骂一顿,看起来莫名其妙,觉民和觉慧闯了祸,为什么叫觉新去受训斥呢?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大哥。
觉新其实是中国五四时期一代知识分子的象征,他处于新、旧时代的夹缝中,把所有的痛苦都藏在心里。透过觉新自我牺牲的精神,依稀可以看到巴金年轻时的影子———一个肺病缠身却狂热地去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甘于牺牲自己的人。觉新当然是值得批判的,同时觉新又是伟大的。在《家》里面,觉新是一个痛苦的灵魂;在《春》里面,他的痛苦又增加了一层:觉新的瑞珏死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到了《秋》里面,巴金说他感受到了来自朋友们的温暖,于是觉新不会死去。虽然巴金的大哥是自杀身亡的,但觉新没有自杀,并且在《秋》里面,觉新开始反抗了,他也得到了一个丫鬟非常纯洁的敬爱,他和丫鬟再次成亲,最后收获了属于他的一份美满。
文学最大的意义、最大的价值在哪里?在于它的复杂性。《家》最大的意义在于它以觉新为代表,给我们展示了生活的复杂、人性的复杂以及文学的复杂,从这个意义上说,《家》是一个经典。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家》在结尾处写到了水,蕴含着巴金对未来的美好期望,就像他在后记里说的一样:我始终记得青春是美丽的东西,始终是我汩汩的泉源。虽然我们不见得始终保持青春,但青春始终是美丽的。 (刘子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