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大学 - 《山东大学报》
记忆中的济南老城区
作者: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刘娜
一我缓缓收拢步子。来到这条老街,所有的节拍都不由地慢下来。刚下过一场雨,青石板的街面被洗刷得更加透亮,邻近墙根的石缝里隐隐生出一撮撮的青苔。雨后独有的气息从地面悄悄地漫上来,潮湿而浓郁。
空气中还氤氲着未及消散的水汽。阳光也因此有了重量,像一群金色的星子将我团团围住,我需用手轻轻把它们驱开才看得清前处的青砖黛瓦。这砖是有些颓秃了的,那些不经意的残缺正衬着地面上柔和的凹痕,诉说着时间的风化。我却是爱极了这不完满的美。拿手轻轻摩挲过它残缺的表面,每经过一处凹陷就恍若跌入了一个秘密:此处的沟壑终究因何而生?是玩童的恶作剧,还是战火的摧残,抑或仅是耐不过时间和风雨?
墙上的窗倒还是完好的。只是经历过这么多雨水的洗礼后,有些肿胀了,再难合拢。朱红色的油漆也是褪了色的,斑斑驳驳,却机缘巧合地生成了一种古老而罕见的红。我见过红色的玛瑙和玫瑰,见过红色火焰,见过黄昏时的晚霞,这些都是美丽而热烈的红。可我知道这窗上的红是多么不同。它是一种稳妥的颜色,带着历史的正气和厚重,凛然地立在那里。午后两点钟的阳光透过那些红木格子散落下来,投射出短小的影。这影也因了那抹红,更显暖晕。
我踮起脚尖向窗内望去,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许是都去午睡了吧。这才意识到此时的老街比往常更显幽静。到处都是梦,欢乐的、哀伤的、狰狞的、怪诞的、温暖的……从一个个幽深的院落中涌出,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真是静极了。我分明听得泉水淙淙涌出的声音,咕咚咕咚。然后是缓缓地流淌,若是这轻巧的声音偶尔滞涩了,那定是触到了阿婆放在池中的捣衣石。短暂的缓冲之后,又恢复了潺潺的流淌。
沿着水池往前走,清数着泊在水面上的树叶和细碎阳光。间或遇到三两行人,想必都是像我一样怀有猎奇之心的游客了。他们拿着相机,不断地按动快门。在那紧凑的喀嚓声里,我忽然有些惋惜,为他们。要知道,很多事物,很多地方,还有很多人们的复杂心情,是很难被收进相册的。留住记忆的最好方式还是印在心里。来过这条老街许多次,都不曾与她留下一张合影。其实,只要穿梭于她的肢体之间,便会觉得与她血脉相连,便是自由的,是能够飞翔的,肉体和灵魂,都生动而温柔。无需再作多余的索取了。二芙蓉小吃街也是一条老街。即使是在这样一座古城,这也算是少有的一条商业步行街了。一个永远制造繁华和喧嚣的地方。这边的噪杂和那边的静寂迢迢的相望着,并不矛盾,并不割离。只是那飞起的檐角、木制的二层小楼、街面的青石和红窗墨墙的样子,就知道它们是难分难舍的。这样的布局只会让那幽静更神秘,让这喧嚣更生动。而这里的喧嚣却不同于都市的繁奢。没有麦当劳金色的M,没有巨型广告牌和闪烁的霓虹灯,没有高高的吧台和装潢精帧的西餐厅。它甚至是有些脏有些凌乱,还未站稳脚便扑面迎来烧烤的油烟和卤料下锅的香味,夹杂红豆饼的甜腻、奶茶的清香、海鲜的微腥。爱的也好,恶的也罢,都热情地涌过来。目光越过水一样堵塞或流动的人群,便看到每家店铺的招牌不过是一方悬于半空的红色旗子,或是一块木质的黑色门匾,有的干脆就推了便捷的餐车热情地吆喝着。仿佛一念之间回到了宋代的市井。我是个讨厌热闹的人,却并不觉得这夹杂着古韵的嘈杂有半点恼人。都是贴心贴肺的生活啊。
在街角处转个弯,便见得一家旗袍店。门牌不大,更谈不上醒目,低调的写着“玉谦旗袍”四个字。谦卑的气质很符合它的名字。每次经过,都忍不住进去看看。店面很小,陈设也很简单。有三面墙挂满了各种绸缎和样板旗袍,清丽的、浓艳的、繁杂的、简约的,无所不有。剩下的一面墙则挂满老照片,照片中人都身着旗袍或唐装,剪裁得体,想来应是旧时顾客。店里通常都是幽静的,往来的顾客并不多,即使有三两结伴走进,也受了这环境的感染,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以前我常常纳闷,这样幽静的小店怎么会选择开在噪杂的小吃街?来的次数多了,渐渐体悟到,这闹中的静原是更别致的。况且再无一处古色古香的老街比这里更贴近它的灵魂了。三暮色四合。
夕阳的暖光从树叶间筛下来,落在老街的青砖地上,落在矮矮的门栏上,落在小摊贩悠悠的吆喝声里。我一步一步退着往回走,这些影影绰绰的光影一路追随者我的脚步。可惜我不能再逗留了。
又穿过来时那条静寂的街。午间的浅梦早已消散,老街也生动起来。半掩的门框中闪过老人的身影,手摇蒲扇,放出《贵妃醉酒》的曲子;池边传来砰砰的捣衣声;放学早的孩童撑起了跳皮筋,三五成群地跳着;几家的烟囱里已冒出袅袅青烟,还有家常的饭香。我尽量走得很慢很慢。但脚下的路终是有限的。前方的路牌警示我:老街已在我身后了。阳光已分明不是刚才的阳光,它有些稀薄,有些凉下来。又过一个转角,高大的写字楼赫然矗立在我的眼前,高架桥上车如虫蚁。公交车里的空气永远污浊,不管窗外是否是雨后初晴。我在这混沌的气息和车子不规则的摇摆中有些昏昏然。
恍惚间又行走在老街上,却又有些陌生。这街似乎长了好多。我直直地走下去,在邻近街尾处隐约听到一座庭院里传来咿呀的唱戏声。门是虚掩的。推开来,愕然发现里面竟是一个失修的戏院。门和窗都已经腐朽了,角落里堆着些折了的桌椅,上面落了层厚重的尘。地板也是木质的,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洞,显然已经收留过无数无家可归的虫蚁。败落是果真败落了。不过透过那高高的阔大的戏台和四根粗壮的台柱,不难想象它旧日的风光。几个老人站在台上,跟随着收音机里的节奏,煞有介事地唱着。我在他们缓慢的节奏里猜想,也许这破旧的戏院是他们从小到老的娱乐场所,高大的戏台承载了他们生命的荒腔走板。
戏还未完,我的思绪却被外面的一阵轰隆声打断。几个壮年冲进来。这戏院顿时在我眼前战栗了一下。紧接着,我和老人都被推搡着拥出了门外。一眨眼的功夫,戏院消失了。推土机正在夕阳的光辉下闪着力量的光辉,触目惊心。青砖黛瓦的老屋成了瓦砾,成了飞扬的尘土,十个轮子的运土车驮走了从前的哨声与迷藏,从前的五色的沙包和橡皮筋上跳跃的童谣,驮走了从前的一切。
我一个哆嗦撞在车窗上,这时清脆的报站声响起。又是交通高峰。我站在滚滚车流中,感到空前的慌乱、无助、害怕……左顾右看,拖不动脚下的步子。耳畔响起尖利的鸣笛和司机的叫骂。
太嘈杂了。不知道上帝还能不能听得到我的祈祷———愿这场噩梦永不到来,愿老街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