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文理学院 - 《绍兴文理学院报》
於越密码与鲁迅文化
作者:那秋生
鲁迅说过:“我是一只猫头鹰,喜欢在黑夜里发出声音。”由此可以知道,鲁迅身上有两个所好:一是崇鸟,二是尚黑。
绍兴龙山唐宋摩崖石刻中,有一方“於越”大字神采焕发。弘扬绍兴的优良传统文化,必须追根溯源———集越地、越族、越国三位一体古越文化,这个“於越”堪称一大密码。
据现有的解说,一般将“於”视为发语词,没有具体的意义。笔者生性好奇,因为“於越”只是江浙之地越族部落的古称,为百越之一种。而江西为扬越,福建为闽越,广东为南越,安南为骆越。所以“於”字该是重要的标志。
“玉隐石间,珠匿蚌腹,非玉工珠师,莫能采得。宝物以隐闭不见,实语亦宜深沉难测。”(王充《论衡》)“於越”正是一个潜伏千年的辞,也就是隐语。它仿佛是在追问每一个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去向何方?”
最近,我从《说文解字》中有了惊喜的发现:“於,象古文乌省。”又见《康熙字典》:“於……同乌,隶变作於,古文本象乌形。”可见“於”就是乌鸟,“於越”即“乌越”也。笔者作了一个大胆的推测:“於”(乌)就是古越先民留于后人的文化基因,是原始越族的一个精神标志。
众所周知,鸟为越族部落的原始图腾即护身符,古籍记载越族中早有鸟书与鸟语,人们穿鸟纹服,用鸟形器,还遵行鸟居,耕作鸟田……乌,一名孝鸟。它有反哺之孝德,而为世人所效仿。成公绥《乌赋》:“有孝鸟集余之庐,乃喟尔而叹曰:余无仁惠之德,祥禽曷为而至哉?”孝道,体现着“仁”的品德。人们强调“百善孝为先”,孔子以为孝是“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
舜帝是道德文化的鼻祖,据《史记》载:“天下明德,皆自虞舜始。”为有孝女曹娥,人间广为示范,越中上虞被赞为“孝德之乡”。“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得民心者得天下”———是为大孝也。虞舜之德,与天缘同住!
乌,一名玄鸟。玄就是黑色,为大禹精神的象征。号称南镇的会稽山,如一座顶天立地的丰碑。黑色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自古人们常用来表现坚毅、刚正,以及大公无私、甘愿牺牲的可贵品格。同时,审美的黑色属于极致,象征着庄严与悲哀,能给人以肃穆、神秘、恐怖、死亡等等联想。
玄色,象征着“义”的精神。黑瘦的大禹是天下行义的第一人,他胼手胝足,栉风沐雨,卓苦勤劳,坚确慷慨。“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这正是一种大义凛然、坚忍不拔的民族精神。孟子赞扬禹墨精神———“利天下而为之。”夏禹之功,与地脉共存!
如今,绍兴每年4月20日有政府的祭禹大典,民间的祀舜传统也一直香火不断。舜之仁德,禹之义功,秉承越人,气贯长虹。
有幸的是,绍兴至今还流行着“尚乌”的风情。人们的衣、食、住、行之中,如乌毡帽、乌干菜、乌篷船,此为绍兴旅游的“三乌文化”。还有乌台门呢,这是古城最深幽的一道风景,里面隐藏着江南的精致文化与迷人风情。
“天以不见为玄,地以不形为玄,人以心腹为玄。”越文化的神秘幽深,一直延续到后来的绍兴人,尤其体现在鲁迅文化中。
鲁迅“崇鸟”之特别,表现在民间称有不祥之兆的猫头鹰与乌鸦身上。
鹰属于猛禽一类,别名曰隼,鲁迅以之为笔名:旅隼、敖隼、翁隼,他还宣告:“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半夜小集》)鹰的另类是枭,又叫猫头鹰,原是钱玄同给鲁迅起的绰号,他喜欢在夜里工作,并且不断地发出恶声。后来先生便自名为“枭”,把自己的言论称为“枭声”。鲁迅说:“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夜颂》)。他的诗曰:“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我的失恋》)。尽管民间视“枭”为不详之物,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是其叛逆性格的化身。
鲁迅是一只讨人嫌的老乌鸦,居然在主人之子的生日喜庆时说:“这孩子将来要死的”(《立论》)。他在黑夜里哑哑嘶叫,偏要在邪恶者主宰的欢乐世界里添一些不圆满。鲁迅在小说《药》的结尾描绘出乌鸦的形象,它“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这正是鲁迅对麻木的人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吃人的旧制度奋力抗争的写照。
鲁迅有一首七律《题三义塔》,所谓“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他把这只鸽子(精卫鸟)作为自己的化身,尽管力量弱小,但是仍然不停地衔石想要填平东海,为中日和平友好真诚而坚定地努力。
在鲁迅的小说中,乌黑通常是人物的写实具象。《铸剑》中的黑衣人,“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非攻》中的墨子,有一张“乌黑的脸”;《理水》写大禹“粗手粗脚”、“面貌黑瘦”。《过客》中老翁穿的是黑长袍,女孩穿的是白底黑方格长衫,还有一个“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裢破碎,赤足著破鞋”的过客形象……至于小说的背景,几乎都是发生在黑夜里。
鲁迅的“尚黑”,是与他的生活习性、生存状态、生命意志密切相关的。
展示如黑铁一般的生活习性。鲁迅平时穿的是缁(黑色)衣,吃的是乌干菜,欣赏的是黑白分明的版画,甚至于他对黑夜已经习以为常了,所谓“惯于长夜过春时”。许广平回忆说,鲁迅的手中经常拿着一个黑底红线条的书包,他说:红色代表血,黑色代表铁。正如毛泽东《纪念鲁迅八十寿辰》的诗曰:“博大胆识铁石坚,刀光剑影任翔旋。”
反映像黑土一样的生存状态。黑色玄秘幽深,包容万象:家道中落、自身痼疾、包办婚姻、亲友死亡,敌人围剿…..如魔鬼般纠缠于鲁迅。因此他宣称:“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野草》)鲁迅是以痛苦为幸福的:是磨砺意志的砥石,是锤炼品性的熔炉,是凝聚力量的旋风,是净化灵魂的炼狱。他对死亡已经十分坦然:“血不但不掩于墨写的谎言,不醉于墨写的挽歌;威力也压它不住,因为它已经骗不过,打不死了。”
表达与黑夜一体的生命意志。鲁迅说:“我爱夜,在夜间做《夜颂》。”他的文字都染着黑夜的颜色,内心的黑暗同时代的黑暗搅在了一起。《野草》正是鲁迅在黑夜中的自白,包含了他的全部生命哲学。鲁迅是一个“知白守黑”的哲人———他把黑暗留在身后,永远面对着光明。暗夜里的思索和时势的黑暗正好形成一种映衬和对比,他努力冲破这暗夜,宁愿“自己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别人到光明的地方去”。作为黑夜里单枪匹马孤军奋战的探索者,鲁迅身上不免留下了那个社会和时代的阴影———“他是中华民族的心灵黑暗的在场者”。
“我以我血荐轩辕”,鲁迅成了古老越文化的一个坚定的传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