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梁实秋总是与“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相关联,并且总是扮演“反面角色”,屡屡受到主流文学家的谴责与批判。直到上世纪80年代后期,梁实秋在政治上被恢复了“名誉”,他那些幽默性灵的散文随笔才逐渐为更多人所熟悉。其实,在台湾和东南亚的华语世界中,梁实秋早已被尊为一代宗师,他著作等身,后无替人。著名美学家朱光潜曾说梁实秋《雅舍小品》对于文学的贡献超过了他翻译莎士比亚全集。
梁实秋(1903—1987),原籍浙江杭县,生于北京。学名梁治华,字实秋,一度以秋郎、子佳为笔名,清华学校毕业后赴美留学。学成归国后,他历任南北几所大学教授,讲授英美文学;编过《新月》等报刊,从事文学批评,卷入文坛风波;以一人之力,穷数年之功,译介莎翁戏剧。他堪称才学过人,诗书满腹。
梁实秋作为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文人,笃信白璧德主张的回归传统、保守滞后的新人文主义文学观,与当时反传统且激进的新文学格格不入。他是第一位系统地宣传西方新人文主义文艺理论的批评家,并企图
把整个“五四”新文学纳入新人文主义的轨道,但事与愿违,屡受主流文学家的谴责和批判。
抗战时期,梁实秋颠沛流离,避寓山城。在四川“雅舍”期间,“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写作所在,且志因缘。”梁实秋怀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抱负,积极参与社会政治,却屡屡受挫。故而由兼济天下转向独善其身,刻意回避社会政治,潜心结撰闲适、幽默的《雅舍小品》。
雅舍,在一般人看来,并不雅。雅舍之雅,缘于其在梁实秋先生笔下,缘于梁先生的心境之雅。雅舍其实非常简陋:“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磷磷,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如此简陋之舍,作者却称之为“雅舍”,认为“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这一切皆因作者对生活,对雅舍有着处之泰然、从容旷达的心态。在他的笔下,不仅雅舍的月夜清幽、细雨迷蒙、远离尘嚣、陈设不俗令人心旷神恰,就是鼠子瞰灯、聚蚊成雷也是别有风味。如:“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籍,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梁实秋居此陋室,以乐写苦,怡然成趣,显得是那么的豁达、洒脱,在审美玩味的笔触下,“雅舍”所给予之“苦辣酸甜”都是人生难得的轻微小事,也都可转为可忆可叹的生活体验,从中透露出知足自娱的豁达俊逸的心境。这里,困苦的境遇被转化为观赏的对象,生活的体验已升华为审美的玩味,表现了超然物外、随缘自娱的豁达心怀和优游自得的人生境界。在文章的结尾处,作者引用刘克庄《玉楼春》中的名句“客里似家家似寄”,抒发出对人生的感慨:人如同寄游于天地的蜉蝣,哪里都可为家,却又是哪里都不为家。或许正是由于这种感慨,使作者能躬受亲尝雅舍之酸甜苦辣吧!
梁实秋的创作心境和审美态度与时代主潮保持一定的文化空间,他不愿或者无法介入主流文化地带,自觉或不自觉地摒弃了作为时代历史代言人的身份,这就决定了《雅舍》基本上与主流文学无法保持同一步调。梁实秋的“闲适”绝非超然隐退的消极情感,在那看似流连风景、品茗闲聊的对生活、对人事的诉说中,渗透的恰是它的反面一一对生活、生命、命运、世间的执着情意和深沉留恋。这与道家尽管寄情山水、寻求旷达的隐居生活却不否定现世、而对自然生命极为珍视的情感是一致的。他对生命趋于内敛的思索使他的“闲适”情感有了一层更深沉的意味。具体的说,“闲适、淡泊”是指梁实秋身在尘世,精神却能从功利得失中超拔出来,不离开现实而又超越现实,不将外物当作满足功利欲望的对象,而是当作审美的对象。这种远置现实而又不抛离现实的人生观使得梁实秋对人生持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常于清虚、旷达的境界中享受品味人生,孜孜以求于艺术化的生活情趣,对日常小趣味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和浓厚的兴趣。梁实秋是身受资产阶级人文主义思想熏陶的知识分子,追求个人的独立自由、追求个人的价值,但是他实现这种理想的途径与左翼文人截然不同。他对政治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即使在“风沙扑面,虎狼成群”的形势下,仍躲进“象牙之塔”,观人性百态,以显示其独立的人格。
尽管《雅舍》的创作从本质意义上看,是受老庄式文人精神的影响,但是儒家思想的理想教育又常常使得梁实秋陷于“入世”和“出世”、“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的两难之中,在这种理性和情感的夹缝间创作出来的“闲适”小品必然带着一缕淡淡的无奈和苦涩味。这就是为什么面对如此陋室,梁实秋却称之为“雅舍”。也许物质形态未能尽如人意,人们就会从自然界去找快乐,觅情趣。正如李白诗云:“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苏轼赋曰:“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为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这种面对人生无奈困境释然、达观的态度,比起一碰到逆境就沮丧、颓废,总是要积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