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理工学院 - 《常熟理工学院报》
一篇旧作:一场清新的邂逅
作者:沈潜
1985年第5期的《读书》杂志上,刊有一则《陈济生》的短文,作者署名“沈潜”。这,要算是我在正规杂志上发表的第一篇文字。
说白了,一篇不足200字的“边角料”旧作,无非花絮点缀,可有可无,但却印证了我一段痴情的光阴岁月。
上世纪80年代就读大学,身处古典园林式的校园(连为一体的虚廓园、水吾园),环境很美,条件很差。幸运的是,与眼下世风堕下人迷离的学风适成鲜明对比,大多数学子都能静下心来读点书,读点课外书。
大一生活难免迷茫而混沌。但从大二起,我开始循着乡贤顾炎武的诗文,囫囵吞枣地推开去,延伸到明清时人著述的广泛阅读。史家谢国桢先生所著《明末清初的学风》一书,大概是最早滋生我学养个性的文本。
其中,抄录到援引鲁迅的一段话:
“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但如看野史和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太摆史官的架子。”(《华盖集·忽然想到》)虽不求甚解,但有如此别具只眼的警言,那就不妨调转头来,借点“野史”古籍开开眼界,从此竟激发了我对明清稗史野乘的浓厚兴趣。
随便翻翻,开卷有益,终能集腋成裘。
明清野史内容广博,所载多官修正史不取的闾巷琐言、逸闻旧事。被誉为清代三大考史著作的 《廿二史札记》(赵翼)、《十七史商榷》(王鸣盛)、《廿二史考异》(钱大昕),就是谈掌故、辑文献,重在考据辨证的杂录丛谈,铢积寸累,有着弥足珍贵的史料价值,也是我当时经常借阅的史籍。
渐渐地,也就多少发现了一些问题。慢慢地,萌生了探幽发微的冲动,结合阅读中的人、事疑惑,尝试起补其缺、纠其失、辨其误的读史札记,长则四五千字,短则一二百字。
当然,写的过程很累,往往几易其稿,反反复复,一本厚厚的方格稿纸,“爬格”后能最终成文的,有时仅仅几页。
1985年寒假返乡,读过《中国历史大辞典·史学史》卷,发现明末清初人物条“陈济生”的籍贯表述,与谢国桢先生著《增订晚明史籍考》所叙内容有别,对照之后,确认明显有误。随即坐实史料,写了篇三言两语的短文,并投寄了 《读书》编辑部。未想,暑假过后接获样刊,小文见载于当年《读书》第5期的“求疵录”
专栏(最后一篇),还附有一张6元的稿酬汇款单。
那阵子,感觉乐滋滋的……可以说,涉足文史园地的我,起初大抵遵循着乾嘉学派求实证、正史事的考据路径,步履蹒跚地走了一程,哪怕细枝末节,无关大体,也要甄别事实,为此积存了不少类似短文。
比如,发在《苏州师专校报》上的一篇“报屁股”文章,就是考证顾炎武友人陈梅与陈芳绩的辈分关系;后来接连刊发的《顾炎武别名小考》《侯方域与雪苑社考略》(《文学遗 产 》1987.2/1989.1),《顾炎武与黄宗羲的交往》(《中学历史》1986.5),留下的正是这段歪歪扭扭、亦粗亦浅的学步印痕。大学毕业后不久,应史家赵俪生教授邀请远赴兰州,在先生209室谈论最多的,就是如何追踪顾炎武的交游行迹,考辨其“菟裘之计”,后来就此辑了厚厚一叠《顾炎武交游录》。
由“考证之学”转向“义理之学”的努力,还是一年后游学武汉进修中国近代史的事了。
我要借此说开去的是,何以把短文寄给了《读书》———那是当年何等爱不释手的读物!
成长于1980年代的年轻人,或许都有相同的认知:最好的青春年华,赶上了最好的纯真年代,也遇见了最好的 《读书》时代。
《读书》创刊于1979年的春天,一个越过十年“文革”的思想禁锢期之后、迎来新潮萌动的春天。
作为一本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刊物,《读书》抱凿破坚冰的勇气,以《读书无禁区》的率先呐喊,以宽容理性、多元并蓄的文化品格,推介不同知识领域的独立心音,内容涉及文史哲经法以及音乐、建筑、美术、影视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无不彰显了读书人的智慧星光,凝聚着有识者对当代生活的人文关怀。
至1986年后由沈昌文主编期间,《读书》立足“思想”
与“学术”的交融并进,以意气风发的个性张扬、深入浅出的文字书写,直面众说纷纭的社会热点展开争鸣,赢得了无数求知若渴的读者交口称赞,由此名满海内,风行一时。
1980年代中期,图书馆阅览室的杂志寥寥无几,但封面素朴、简洁淡雅的《读书》,显得格外醒目,一下子走进了我的阅读视野,从此一路追随,不离不弃。好几年里,《读书》上的学人专论或通讯纷纷亮相,每次与友人争相传阅交相辩论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无可置疑,伴随改革开放的起步和推进,以《读书》为纽带召唤集合的知识群体,构建起通古今、融中西的精神空间,几乎浓缩了一个时代的思潮变迁,温润着一代读书人的思想启蒙。时称“北有《读书》,南有《书林》”,各具个性品格,南北遥相呼应,无论是思想、学术界,还是文化、出版界,处处引领着睁开惺忪迷眼的国人,从迷蒙的苏醒走向冷峻的清醒,从僵化的教条束缚走向充满活力的激情奔放……经年流世,几近四十载。
且不说《书林》骤然终刊,在静默中收场。《读书》从陈原、范用时代到沈昌文时代,从汪晖、黄平时代到潘振平、吴彬时代,从贾宝兰、王焱时代到王焱、郑勇时代,历经更迭,主帅换了一届又一届,个性风格已然不再从前,以致我后来逐渐留意扩展到了《天涯》《书屋》《南风窗》《开放时代》等。
但是,《读书》依旧是我迄今为止唯一订阅的综合性人文读本。
问心深处,与其是对《读书》还有什么期待,勿如说是一种敬畏和缅怀,关乎一个时代的青春记忆。
一树吐绿,满地枯黄。一季落花的缱绻,缭乱了心香一瓣,恍若邂逅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沈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