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的春天总是暖和不起来，“三八”节过后才有春意盎然的感觉，明媚浩荡，天朗气清。我坐在春风里想着或近或远的人和事，有一份现实逼仄中的辽阔。忽然收到翁图先生的微信：
捐藏荷珍品二百余件以荷化心彰亮节
计登岱佳话四十多次崇岱为魂显高风
痛悼杨辛贤哲
老友翁图敬挽
杨辛先生仙逝了！
欣欣然的情绪陡然停了下来，想起十四年前跟杨辛先生的一段温暖交往。那时我们都住在北大中关园，经常在园子里碰到。他给我的印象特别谦和友善，老远跟他打招呼，他很和善地笑着点头，很用力、很郑重其事，让人感觉心里很温暖。德艺双馨的美学家和书法家就在邻楼住着，我怎么也要去拜访一下。
知道杨先生酷爱莲花，我带了一盒青岛产的睡莲花茶，也算气息对了。楼道很黑，开门便看到屋子里堆了很多东西，还没有进屋就闻到了墨香。杨先生很客气地引我到书房，书房中间一张大桌子，有堆在一起的画卷、书籍，还有几盆兰花。我坐在沙发上，杨先生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很谦和地跟我说话。
杨先生兴致很高，他的眼光清澈、淡远，很随和地笑着，对于我的到来，表达了很诚恳的喜欢。他谈自己、谈自己的老师和师母、谈书法、谈朋友、谈快乐……他说自己二十年来没有一天不高兴的，因为他找到了一套快乐的方式。他说他美国有个同学，总是想负面的东西，过得很不快乐，他就给这个同学写信，说了一句话：“不要让烦恼侵入你的生活，因为就是用我们全部的生命来享受生活都不够用的。”他说这句话时一个字一个字咬得字正腔圆，我感觉到他对人生的参悟和理解，对生命和快乐的珍视。这个同学把这句话写下来，开始变得快乐起来。杨先生接着说：“人生都有不如意、不快乐，但是要处理，有时要用理性来处理，处理最好的方式是忘掉，把不愉快的事情统统忘掉。快乐就像一锅沸腾的水，不快乐的事情就像一小杯水，小杯水倒在大锅里就不见了。”我被他这个比喻逗得大笑，杨先生也爽朗地大笑起来。杨先生说：“小高你笑得比我还响啊。”我问杨先生日常是不是骑自行车？因为有一次，我看见挺像杨先生的人骑着自行车出了中关园北门，我有点看不真切，好奇一个80多岁的老人竟然把自行车骑得飞快。杨先生说，“也许就是我，我经常骑自行车。”并说刚参加完社区的乒乓球比赛，“你猜我得了第几名？”我还没有来得及猜，他就说：“亚军！老年组80岁以上的只有2个人参加。”我们又大笑起来。这一次他的笑声比我响亮。
杨先生是徐悲鸿大师的学生。他说自己已经88岁了，师母廖静文比他还小1 岁。有一年他去看师母，师母很重感情，一定要送杨先生，送了好远好远，后来说了一句很动感情的话：“徐先生的学生也剩得不多了。”杨先生说这句话时，我感到他声音里饱含着巨大的深情，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杨辛先生生平喜欢泰山和莲花。他认为二者代表了中国人的精神：泰山代表着阳刚和气魄，是硬的；莲花代表着高洁和优美，是柔的。他一辈子40多次登泰山，这个数字让我顿生敬意。他指着后边的一幅书写泰山的墨宝，大声读着：“高而可登，雄而可亲。松石为骨，清泉为心。呼吸宇宙，吐纳风云。海天之怀，华夏之魂。”我感觉到他柔和声音里的巨大力量。说完泰山，他又谈起自己的爱莲之情，他多年收集各种莲，爱莲成癖，为此花费了生平的积蓄。他转身到里屋，捧出几个锦缎盒子，很庄重地打开，里面都是莲花图案的和田玉，温润精细、妙不可言。他已经收集了百件以上不同样子不同器具不同质地的荷花艺术藏品，要全部捐献给北大。他谈荷花时，语气很柔、很轻，赤子之心、星斗其书。
我怕先生疲劳，赶紧起身告辞，他从案子上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画，是一个一笔写成的“春”字。他给我讲这个“春”字，有线条的粗细、有墨的枯瘦、有曲折回环，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在春风里舞蹈的姑娘。吴良镛先生说这个“春”字好像一个大提琴手。我说很有动感，风姿绰约。他指着那些泼洒的绿点说，这些是春天带来的绿意。他早画好了，只写了一句：“碧玉妆成一树高”。然后他拿了小笔，蘸了墨，继续写下去：“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他写得很自如、自在、随意，最后题上：“杨辛，八十又八”。他写完后笑了笑说：“米寿了。”这幅“春”字一直是我的珍藏，是杨先生送给我的喜悦春天。
从杨辛先生家出来时，月白风清，秋凉如水，我走在树影婆娑的院子里，感觉自己也是快乐的。为什么不快乐呢？快乐是一种能力，希望我一辈子拥有这样的品质，快乐并且满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