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年前,云贵川边界的毕节小城,有一群知青,当兵去了云南怒江,其中有我的兄弟卫东,他在碧江边防团的通讯连。边防团部下面共有九个边防连,守护着中缅边境六库至丙中洛。
如今,卫东已是成都军区昆明通讯总站的大校。我年初二去昆明他家,一见面的话题是怒江。入伍的第二年,卫东考入了解放军重庆无线电通讯学院。当年,从碧江出来的路上,天下着雨,车刚开过去,后面的路就被塌方盖住了,所以卫东总说是从碧江滑坡泥石流里冲出来去上大学的。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中期,碧江的山体滑坡越加严重,专家预测整个县城随时都有可能被淹没。1986年12月,碧江县建制被撤,“碧江县”这个地名从中国地图上永远消失了,而后整个县城搬迁到现在的州府六库,只留下了一座空城———知子罗村(知子罗,傈僳族里的意思是“好地方”)。二十多年过去了,碧江并没有天崩地裂,知子罗成了一座凄凉的废城。
初七清早,我坐上了去六库的长途大巴,寻访当年边防军卫东他们生活和守卫过的地方。
卫东给我的军用“云贵交通图”上,昆明至六库行驶的方向是云南西部,这里有“三江并流”的怒江、澜沧江和金沙江。
快到六库时感觉公路两边的山夹得很紧,把路围起来似的,车在两山中间穿行,到六库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
六库的气温比昆明市高,最壮观的是江上有三座“飞架东西”的大桥,都没有桥墩。我从大桥的东边走到西边,久久地眺望着宽阔坚实的怒江河床和流动的江水,两边巍峨的、起伏的群山和远处雪山洁白的山峰。
第二天,去丙中洛的路通车了。六库至丙中洛,在交通图上是从南向北,两条巨大的山脉对峙着,东岸是碧罗雪山,西岸是高黎贡山,怒江在两山的夹挤下由北向南奔流。
中巴车沿怒江上流而行,在长长大峡谷里行驶了十个小时。公路时而离江面很近,眼前就是江水,怒江就在路旁;时而江面像是深渊,探着身子往下望去才见一点点的崖底。途中拐弯处牌子上的“狭路相逢慢者胜”,让我觉得山路的艰险,一路平安,谈何容易!
隔着车窗,可以看到冰雪泥土夹杂着草根的塌方,这一段正是刚抢修出来的狭窄路面,我的心悬在了空中:冰雪泥块升温之后还会不会融化塌坍下来……丙中洛村在怒江大峡谷的顶端,江水在这里绕了一个大弯,形成了一块平坝,这是怒江大峡谷在怒江自治州最大的平坝。
早在清朝,有藏民从西藏迁徙来此,取名为“碧中”,意为藏民的寨子;后来有傈僳族人从澜沧江流域和怒江下游来这里定居,他们在“碧中”后面加上“洛”字(意为“箐”———地方的意思),从此有了“碧中洛”。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变成了现在的“丙中洛”。
车停在丙中洛街上,前面没有了公路。往北是西藏的察瓦龙乡,往西是缅甸。
下车后在重丁村找到丁大妈家,开门的是女儿,她说妈妈进城看病了。
有狗的叫声。整个丙中洛停电,没有灯光,有一点儿动静,狗叫得更来劲儿了。
丁家的火塘可以围坐十多个人。丁大妈是藏族,嫁到这里已经有40多年,丁大爷是怒族,他们有一个儿子和“五朵金花”。“五朵金花”嫁了五个民族,组成了白族、藏族、怒族、傈僳族、壮族、汉族六个民族的大家庭。早年,丁大妈的开明和开通就得到边防军的敬佩,她带着部队买菜买粮,带路去西藏。七八年前,来丙中洛旅游的人很少,丁大妈为游客指路,让他们到家里喝茶歇脚。公路不好,为了让游客有个住的地方,全家人商量借钱修建了一幢大房子,这就成了丙中洛最早接待外来游客的农家大院。非典期间田壮壮导演来丙中洛拍摄一部记录片《德拉姆》(德拉姆,藏语是“平安女仙”的意思),丁大妈上了记录片,成了名人。
附近有一个可以手机充电的人家,我让丁家男孩带路,顺便出去走走,看看夜色中的丙中洛。
不知是哪里传来的狗叫的声音,还有路边沟里水流的声音。头顶上的夜空离我不远,云和星星看得非常清楚,好像就在眼前。
月夜的丙中洛,白色的雾霭围绕在山里,随风飘荡,如梦如幻。
第二天清早,丁家的火塘才点起来,烙荞粑粑的石板刚放在火塘上,打酥油茶的水在锅里烧着。
我和丁家男孩上路了。他是怒族,在丙中洛中学上初中,家住丙中洛乡的秋那桶村,离这儿有三四个小时的路程,他到亲戚家来帮忙打工,这样开学就有钱交学费了。看到路上的乱石,他说走路的时候不能靠峭壁那面,要离远点,随时会有石头滚到路上来。
半个多小时后到了石门关,这里的山水使我想起了张家界。怒语称石门关叫“男门开”,这是一道怒族人心目中的宝关圣地。
顺着江边的小路回来时,飘浮在江水峡谷上空的炊烟还没有散去。远处有一架铁索桥横跨在江面,把两岸连接起来。路上有一尊“项目简介”的石碑,路边有一排新居。男孩说,原来这些人家都在对面山上住,很危险,后来把他们搬迁到新修的房子里。我仔细看了石碑上写的是:“2003年国家易地扶贫搬迁,本安置点共涉及搬迁群众38户,147人,共计投资118.8万元,特立此碑,以资纪念”。
回到丁家,喝了酥油茶,吃了荞粑粑,就和丁家道别了。丁家离丙中洛上车的地点远,我必需搬到街上去住。
从重丁村到丙中洛街上,原本只是赶路而已的一个计划,没有想到那天上午的步行会成为我在丙中洛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江水,峡谷和雪山间,我在行走,清晨的炊烟已经散去,牛羊在油菜花地里偷吃。”———我边走边发送了这条短信回北京。
前一天傍晚,从丙中洛街上赶往丁大妈家的路上,感觉到空寂和荒凉,我当时觉得自己怎么会来到了这样一个穷乡僻壤。
可是从丁大妈家到丙中洛街上的一路行走,我找到了来丙中洛的感觉。“感觉”,原本是需要你用心去发现的,丙中洛弥漫的气息是原生态的,它联结着过去,联结着历史……在丙中洛街上安顿下来之后,我坐上了一辆越野车,只有一个游人和一个司机兼导游。
先去看怒江第一湾,车回到昨天来丙中洛有几公里的途中。这是丙中洛标志性的景点,它著名的原因是怒江突然被一个形状像马蹄的山坡挡住了去路,江水只好调头急转弯,于是形成了一个“U”状的大湾。
返回街上,又往石门关方向走。导游把车停下来,江水对面垂直的石壁中横着的一条石缝,导游告诉我那是茶马古道。
看过茶马古道后,就到了“雾里”村。隔着江水,在对面高山下的缓坡上,有一个村落,很多户人家,是一些小木屋子,再有的空地上就是种上庄稼了,对岸看起来是整整齐齐的,好似一幅图画,但是它的构图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导游帮我拍照,说我的运气很好,今天的阳光很难得,平时都是在雾里。我身后背景的雾里村和碧蓝色江水的景色的确很美,宛如人间仙境。
越野车继续前行。过了一座铁桥,有块很旧的木牌子放在桥头,上面写着“茶马古道德拉姆”。我下车独自走上江边很窄的小道,漫步欣赏对岸宁静美丽的田园风光。
回来路过重丁村,导游引领我去旁边的天主教堂参观。教堂的颜色是纯白色,像是欧洲风格。旁边不远处,有一座坟墓,百年前来到这里传道的一位法国传教士就安眠在这里。天主教堂顶上的十字架与碑上的十字架交相呼应,背景是雪山顶上的蓝天和白云,一幅圣洁美丽的画面,让人心里产生了一种虔诚和敬意。
第二天清晨,我离开了丙中洛。在朦胧的晨雾中跋山涉水,汽车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回到了昆明。(作者为应用文理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