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喜欢雨季,喜欢听雨。每当大雨倾盆,我便搬来木椅,坐在屋檐下,偎在祖父身旁,透过祖父口中喷涌而出的青烟,看房顶的雨顺着檐角一排溜滴将下来。砸在脚底的青石阶上,溅开,绽放成一朵朵晶莹的水花,昙花一现般消失不见,倏尔又起。也不移脚,任那水珠,肆意飞溅,濡湿一双裤脚。檐外的世界,水洗般一片澄净,万物都在享受着这雨的恩泽,粼光闪闪,精神抖擞。尚若一时兴起,便头顶斗笠,一头扎进这雨的世界,伸出小手,看雨在这小小的手掌上跳跃、集聚,终于,顺着指缝,一滑而过。亦或是静静地伫立着,听雨在斗笠上起舞、欢呼,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我闭着眼,听着,笑着,乐着。祖父也眯缝着眼,看着,笑着,乐着。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矣。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 到 天明。”我想檐下听雨的祖父应该没有竹山先生听雨时的那一腔落寞孤寂吧。
记得暑假回家,抽空去了两趟老家,去看那曾经的老房子,如今的桔林。那座伫立风雨几十载的青瓦房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坡的桔树和绿油油的菜畦。唯有坡脚那一堆砖石无奈地栖身杂草丛中,向过往的路人诉说着那些鲜为人知的曾经。小心翼翼地拨开晨露,我想要拾取曾经散落一地的童趣,在零碎的记忆中,搜寻那有关老房子的点点滴滴。
那爿郁郁葱葱的韭菜地,不正是曾经的庭院么。犹记得那个空空的庭院,没有修竹,亦无松柏。饱受风吹雨打而坑坑洼洼的地面匍匐着一地的杂草。他们探着头,窃窃私语,偷窥着窗棂内的欢声笑语;稍不留神,绊倒蹒跚的我,货郎担上买来的糖果散落一地。啼哭声便引来祖父的埋怨,牵着我,拾起糖,一步步爬上青黝的石阶。回过头来,透过眼角的盈盈泪水,我分明看见,那满地的草儿,迎着风儿,鼓着掌儿,一脸呆笑。我却不知,他们是在嘲笑我的苦相,还是幸灾乐祸般讥笑被责的同胞。跟着祖父穿过那扇青油漆漆过的却早已斑驳的木门,映入眼帘的便是神龛里令人发怵的祖宗牌位,还有神龛下那端立供桌的总是青烟缭绕的香炉。紧靠左壁的一排桌椅,因沉淀着几十载的厚重岁月而显得乌黑发亮。我知道,这房子中的一切都是祖父的无价之宝,与祖父有着别样的感情,因为祖父的青春年少都尘封在这些散发着幽香的的老物件中。木椅拼凑的椅床紧贴右壁,椅床旁的祖母正乐呵呵的看着我,不停地摇打着手中的蒲扇,嘴里念叨着什么,我倾耳细听,却毫无所获。椅床的那一面是一扇空门,正对着老房子敞开的后门,那后门外是祖父开垦的一个小花圃,圃内一朵不知甚名的红花开的正艳,和着金灿灿的阳光,愈发明丽。定睛看时,却见那花上憩着两只蝶儿,时而抖动一下五彩绚丽的双翅。红花旁是一株碗口粗细的梨树,上面懒洋洋地睡了一树的梨儿,祖父年少时亲手种下了它。我挣开祖父粗糙的手掌,爬上椅床,含着糖果躺了下来。任微风穿过两重空门,捎走夏日的暑气,听祖父祖母轻声细语地谈论着这座老房子的过去,它是为迎接祖母的到来而建,如今已是而立之年。
春去秋来,我细数着屋后梨树的花开花落。
七岁那年的四月,梨花却开得异常茂盛。怎奈夜来一场春雨,打落满树梨花,纷纷扬扬的花瓣像是哭泣的玉人的眼泪般散落一地,让人见了倍感凄惨。然而就在那天傍晚,祖父在老房子里的床榻上昏昏沉沉地睡去,没再醒来。
记忆里,那年的雨季是那样的长,却又那样的令人失落。我依然喜欢搬来小木椅,坐在屋檐下看雨,只是没有了曾经的青烟缭绕,没有了祖父眯缝着的双眼。偎着祖父爱坐的那把空空的高木椅,噙着泪水埋怨那给我带来无限童趣的祖父,您为何来不及接受我对你的谢意而匆匆归去?
归校的前一天傍晚,我再一次去拜别祖父,徘徊在那幽静的桔林里,或是伫立在那早已枯朽的梨树桩前,默默地发着呆。
我想,明年开春,我要种下一株梨树,在那株枯朽的梨桩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