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旧巷,真的是上了年纪。
老得,连大红的喜字上都积了一层薄灰。婚庆用品摊儿的旁边,寿衣店的老板,捏一支瘦笔在一张白条儿上写上斗大的名字———生与死,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在旧巷上也顾不得阴阳之分,毫无顾忌地挤在一起。
老得,连巷口招牌上镌着的古朴的、耐久黑色的“刻章”二字的厚重背后,也隐隐透出几分衰弱、几分风尘。这种瘦弱与风尘,不应该是漂泊半生的游子佩戴的标志吗?怎么,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静驻在巷口,不用像我们这些鲜活的生命一样穿越不得不经历的爱与哀愁,他还未老吗?
旧巷,老得就像是一个反复冻裂的伤口,层层叠叠,在命运的某个转角之后终于结疤,而今一旦撕开,只能这样坦坦荡荡。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猝不及防地裸露在你的面前,连疼的力气也终于消泯。
灰色而沉默的时光,蜷缩在那缟黄的牛皮纸上舒卷的一角,走在寂寥的巷道里,仿佛在慢慢地沿纸展开一个尘封的秘密,温暖而带着隔膜。
德隆巷,是爷爷家。东升巷,是奶奶家。
他们,一起在这里长大。本来就不大的东坎老街,怎么还会舍得,让这两条情分深厚的小巷离得太远?常常,爷爷会在放学的时候,背着他破旧的小书包跟着奶奶到她的家去。迎接他的,不过就是一碗冒着热气的青菜汤。早春的杏花装饰了少女的长发,深秋的树叶飘荡着他们生命的纹脉。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嫌无猜。”父亲,在那个曲曲折折的两巷间,那每块青石砖上留有脆脆的脚步的孩提,旧巷里有他儿时清浅的欢乐,有他少年时代既依恋故乡又急切地想要探寻更大世界的矛盾。
而我,是旧巷的后生和陌生客。它只是长辈口中的根,是地图上一个小得根本找不到的点,是和我生命几乎完全没有交集的概念。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以前只知道尽可能搜罗出一些 “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情感来诵咏这种乡愁,现在,倒觉得这句诗还有一点别的道理。
旧巷,一个家族在这里发轫,但是对于早已远行的子孙来说,所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只会是个旧字。毕竟,不是故乡。这种久远的疏离,这种看到故旧事物竟然还觉得新鲜的心情,不正是一条望不到头的长路么?父亲陪着奶奶在后面说着老家以前的种种,我没有话,一个人静静走着。这条旧巷真是窄啊。也好,窄一点,回忆就会拥挤一点、密集一点,在很冷的时候,拥挤的东西会给人一种烟火灿烂的温暖;也好,窄一点,不至于,让很多以为自己忘记的东西忽然间蓬勃起来生动起来宽阔起来,冲撞上想念的沙滩。
回头望奶奶和父亲,无意看见,一个大叔在锁他家的木门。很老很旧很脏的门板了,锁落下去的时候,决绝的声响,教这一扇门突然萌生出了一种庄重的尘封感。“咔嚓”,沉重而又凌厉,砸得人心隐隐作痛。突然觉得,很多故事的门锁,就是这样被扣上的吧。
十年了,在上一次来旧巷以后,已过了整整十年。旧巷似乎像一个遥远的幻梦,但却不是乌托邦,不是世外桃源。哪怕是最新鲜的事情,进入旧巷以后就像被一个故旧的筛子筛过。光鲜的,会很快变得迷蒙而错落;灰败的,却因为旧巷的年纪,只会显得厚重沉郁而不觉得萧条和凄凉。新和旧,不会有太明显的界限,总是慢慢融会到一处———哪怕,是生与死,喜事与丧事。一切,流转得都很自然,仿佛一个命定的轨迹,所有人所有事都在不紧不慢地踱步,不管内心是真正的顺从,还是隐隐的叛逆,这条旧巷只通往同一个出口。
再过十年,我再来的时候,这巷是什么样子呢?但愿有那么一天,有人会在这里开一条新路,通向旧巷。或者,让旧巷通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