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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 - 《北京大学校报》

石品清奇师恩长
———怀念石世奇先生 ·王曙光

2012-07-05     浏览(148)     (0)

这篇文章描述了石世奇先生作为北大教授的品质和事迹,他以高尚的品格、深厚的学识、敬业的精神和宽广的胸怀赢得了学生和同事的尊敬和爱戴。他的逝世引起了学生和同事的巨大悲痛。





  石世奇先生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北大教授。1990年北大文科新生在位于河北获鹿县的石家庄陆军学院军训。当时石先生任经济学院院长,来军校看望我们。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石先生进屋,相貌清瘦,身材修长,颇有仙风道骨,把全场都镇了。一落座,慢声细气,娓娓道来,令我们陶醉其中,如听仙乐。
  石先生在给我们讲话时,说了一个笑话。他说:“北大旧名京师大学堂,大学堂的学生都是有官衔的,上体育课的时候,教员对学生发令,要呼‘大人’。比如:‘大人,请向左转!’‘大人,请开步走!’”讲到这个地方,我们皆大笑。在1990年那样的氛围里,我们能听到这样的话,无疑如饮琼浆。现在想来,以石先生的严正寡言、惜字如金的风格,是绝不会不分场合乱讲笑话的。一个小小的玩笑,里面包含的是对在陆军学院军训的北大学子的一片温暖呵护之情。
  石先生相貌奇古,风骨卓绝,颇具魏晋格调。举手投足、言谈话语之间,处处有古人之风。和蔼,但有威严,使人不敢放肆。柔中有刚,沉静简约。在他面前,你才可以体会“师道尊严”这四个字的意义。
  假如有一百人在会场上,你肯定会第一个注意到石先生。不苟言笑,正襟危坐,道骨傲岸,卓然不群,眉目间洋溢出一种清高淡远气息。最有士人风范,最有学者风度,最有读书人的一种潇散奇古之气。这样的人,我没有见到第二个。在《世说新语》里面恐怕不少。
  1994年秋天,我第一次去拜望先生。先生对我这个冒冒失失的后生小子并不介意,把我让进书房,跟我闲聊天。在石先生书房中喝茶谈学问,是我大学期间最值得纪念的一件事之一。我永远记得那个温暖的夜晚。
  那天,谈到兴致浓处,石先生知道我喜欢操刀篆刻,竟然把他年轻时候的篆刻作品给我看,我在赏鉴之余,大为赞叹!石先生刻的印章,刀法简洁、干净,毫无拖泥带水、矫揉造作之气,字体清秀、典雅,布局疏朗大方,取法汉印,风格高古。石先生的文史修养,同辈人无有匹敌也。在先生的书房,四壁间皆悬挂高雅字画,简朴的房间里洋溢着一股优雅清幽的情趣。
  2003年4月,“非典”流行期间,北大都停课了。我在赋闲之中想起旧事,写了一首小诗曰《感旧呈石世奇师》:
  获鹿营中初侍坐,辞气敦雅如霁月。燕园聆教慕风骨,秋水文章意卓绝。
  清标潇散遗晋风,容止奇古神磊落。回首少年志疏狂,辗转阶前不敢谒。
  师门开启延后生,清茗飘渺熏秋夜。犹忆灯下赏细篆,春风如沐寸心折。
  襟怀坦廓励晚学,十年感戴肠内热。何当秋浅月凉时,煮酒陶然金石乐。
  拿着写好的打油诗,我又去敲石先生家的门。距离我们初次见面已有近十年了。与先生闲聊,先生兴致很高,而他的记忆力之强也令我惊叹!石先生竟然记得我们十年前的谈话,对我说:“我记得你的篆刻是宗赵之谦的。”听完这句话,我大惊,且大感动,想哭!石先生对我这个无名小子,对相隔久远的一次谈话,竟然记得如此之清楚,现在的老师,有谁能有如此境界?
  石先生上课语气和缓,沉静温润,如春风化雨。听他讲课,你才可以理解什么叫“如坐春风”。他经常在课上对学生说:“某某同志,你说说你的意见。”他总是说“同志”,从不称“同学”,无论学生多么年幼。同学或许以为石先生守旧古板,我却觉得“同志”的称呼异常郑重庄严。被一个德高望重的先生引以为“同志”,难道不是一件极为荣幸的事吗?
  近十年来,石先生身体欠佳,一直在家,不太出门,可谓深居简出。2009年9月,我和丹莉看他,各以新著呈先生,石先生十分开心,连连说:“好极了,好极了。”谈话间先生显得很愉快,说话底气也很足。他把近期在北大出版社出的《中国经济思想史教程》赠我们。师母还为我们照相。师母也是北大毕业的。没有想到,石先生在下午就把照片发给我们。在邮件中,石先生写道:“曙光、丹莉:发去照片两张,留个纪念。专颂,研祺。石世奇。”这就是先生为人处事的风格。一丝不苟,简洁专注,对学生充满感情,在看似简单的字句后面,蕴含着巨大的爱。
  尽管身体虚弱,可是2009年胡代光先生(北大经济系改为经济学院之后的第一任院长)90大寿,石先生接到胡代光先生家人的电话邀请,却说:“为胡先生祝寿,我爬也要爬过去。”他果然践诺,穿着整洁的深色西装,系着颜色鲜亮的领带,一丝不苟,神色庄重。主持人请他讲话,他摆摆手,一言不发,端坐听大家的谈话。我知道,对于石先生这样一个一年之间只下楼几次的病人来说,来参加祝寿会的辛苦可想而知。他念旧谊,重情义,在这不言之中饱含着对同事的感情。
  2011年9月11日,我和几位受教于先生的学生去看望石先生。先生看到大家很高兴,拿出他收藏的很多印章以及他自己的印章给大家看。当我摩挲把玩先生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所刻的一方双面印时,石先生说:“曙光,这个印送给你吧。”真使我受宠若惊!这方双面印,当属先生作品中之精品!此印一面刻“百舸争流”,一面刻“江山如画”,均有汉印风范,笔画劲健从容,刀法谨严且富书卷气息。先生将此印赠我,可见对我的厚爱!罗荣渠先生曾经赠石世奇先生一副对联:“读史早知今日事,看花犹忆去年人”,石先生也当场吟出。石先生还叫师母把我曾写给他的对联拿出来看。那是我2010年写给先生的一副联,里面嵌了先生的名字:“石间流水,奇士能赏;世外桃源,隐者可居。”那天我们虽然一直谈笑风生,内心里却在难过,看到老师虚弱的样子,很心疼。
  2011年10月2日下午我去西苑医院看望石先生。因为我正在整理与经院院史有关的材料,他特别关心经济学院(系)100周年庆典的筹备工作,还跟我谈起陈岱孙、熊正文等先生的旧事。他说60年代初期他曾与陈岱孙先生及厉以宁先生同开《古代汉语》课程,选《孟子》、《史记·货殖列传序》、《盐铁论》等有关古代经济思想的文章来教学生。他的病床边放着《宋诗一百首》,是60年代的旧版,书页已经有些泛黄,石先生在王安石歌颂变法的诗的空白处还加了批注,可见石先生在病中还看这些书解闷儿。
  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石先生,只是通过龙桂鲁兄(石先生的女婿)时时打听先生的病情。2月1日,龙桂鲁兄通过我给院里发来一封石先生的信,在这封信中,石世奇先生谈到1977年以来主持北大经济系工作的五点体会:
  “一、和为贵。解决文革中两派的问题以及历次政治运动形成的矛盾。二、百家争鸣。即现在常常讲的‘兼容并包’的北大传统。……我们认为除个别人反对改革开放外,个别人有意见也是对改革开放持不同看法,应该包容。三、宽口径、厚基础。就是希望学生学得深一些、广一些,以适应以后工作的需要。……四、理论联系实际。主要是当前的中外现实,有条件鼓励师生去调查研究。五、党政关系好。当时‘政’由陈岱老、胡代光老师负责,他们是我的老师,但对我非常尊重,我对他们敬重信任。教学工作会上决定后,他们放手让我去执行。……祝北大经济学院越办越好,人才济济,成为全世界最好的经济学院。石世奇(80岁)于病榻上。2012年2月1日。”
  这篇提纲性的文章,是石世奇先生在身体极为虚弱的情况下于北大医院病榻上写就的,虽然简短,却浸透了石世奇先生对北大经济学院的深厚感情。“文革”之后百废待兴,石先生在那样复杂的局势下,顾全大局,以博大的胸襟团结左右两派,以高超的领导艺术化解各种矛盾,使北大经济系这艘大船没有偏离正确的方向,为以后的北大经济学院的发展奠定了基础。1988-1993年,石先生又担任了5年的院长职务,对经济学院的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作出了诸多贡献。
  2012年2、3月间,我忙于编辑《北京大学经济学院(系)百年图史》和《百年华章———北京大学经济学院(系)一百周年纪念文集》,里面收了很多石先生亲自选的照片以及文章。我心里想着,等5月份《百年图史》、《百年华章》两本书出版之后,我就给先生送去,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以此来庆祝他的80大寿!可是,2012年4月6日上午11时,石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距离我们举办百年庆典只差50天!他刚刚满80周岁,可是我们这些弟子们却再也没有机会为先生举办一场祝寿会了。我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顷闻吾师石世奇先生逝世,不胜悲痛!余自一九九四年得识先生,十八年来常得先生教诲,虽未入门,然得益于先生甚多。师之教恩没齿不忘。师品格清奇,有古人之风范。即之也温,不怒而威,温文尔雅,气度从容,而自有尊严,望之令人肃然起敬。先生于名利处之淡然,廉洁奉公,律己甚严,主持北大经济系数载,上下皆称道。处事贵公,做人谨饬,如松如柏,亦庄亦穆,有蔼然长者之风。其于学术数十年孜孜以求,奖掖后学,不慕虚名,惜墨如金,凡所著述皆经得起推敲。今先生仙逝,学界少一敦厚长者,吾失一至尊师长矣。”
  2012年4月10日,在阴沉的天气里,数百弟子与同事为石先生送行。我写了一副挽联以悼念先生:
  石品清奇,德炳士林,一代师表恩泽厚;道骨傲岸,学究天人,三千桃李怀思长。
  这一天,久旱不雨的北京城竟然下起了小雨。
  (作者为北京大学经济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