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离家的时候,母亲连着几夜没有睡好。
要走的前一天,表姐妹们聚在门口与母亲闲话家常。表妹这个厉害的家伙,不仅年纪轻轻已为人母,更有一条损人于无形的毒舌。“老姨,表姐明天就要走了吧?怎么样,舍不得了吧?人家在家的时候你每天跟她吵吵嚷嚷,表姐明天走了以后,你可别每天逮着我们说想她啊。大学要念四年呢,我们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要回来。你还是趁着她没走,再多看看她,多说几句贴心的话,不然她去了福建可不会想你。”一向乐于与贫嘴小孩儿们调侃的母亲却良久无语。她没有回答,我在里间却听得哽咽,胡乱咽了一口唾液以为可以压制声音颤抖。但是我又不说话,压得住声音却压不住眼里汹涌的泪意。
那天傍晚的夕阳在天幕的边缘磨蹭了许久都未沉下山去,像我一颗无法安宁沉静的心。
从云南出发到福建的这段路程,像是人生一段简短的缩影。我出生下来就有亲人朋友陪伴,但成长的路上我们一直在告别。如今我也走在告别的路上了,告别中学的校服短发,告别曾彻夜促膝把酒的老友和亲入血脉的家人,亦告别十多年来最熟悉的小城。我终于孤身出发,躺在火车的硬卧上闭着眼感觉像是睡在时光隧道里,不知这番会通往过去还是未来。
中秋到来的时候我并没有“佳节倍思亲”的感伤,中秋走了我也没有“月是故乡明”的觉悟。只是中间表妹来了电话,说我刚走的两三天母亲总是半夜醒来寻我,寻而未果,便开着电视,一夜坐到天明,父亲无法安慰。我心疼地想念着他们,并且频繁地梦见回家。清醒的时候思维都冷静着,明白是自己选择的远方,没有岁月可回头。然而睡梦中却跳动着念家的赤子之心,我分不清真实的自己。
我与母亲通过很多电话,却从未相互倾诉过这些细小温柔的思念,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难启齿的诉说。我想,或许这更像是我们针锋相对的秘密,只有对着彼此的时候撬不开牙关,但却可以全无防备地诉说给那些毫不相干的第三者知道。母亲从来都不擅长说些亲密温暖的话,她所有的关心与担心都通过强硬的命令口吻来表达。过去的我常常认为即便爱有姿态万千,她的爱也只能生硬得像石头,偶尔表达一次还能把你的心都砸出坑儿来。但她其实只是把爱珍藏成了一个默守的秘密,外面有千万层纱幔在遮掩,不会轻易现出本质来。
我以为自己只是追逐着梦想在流浪,可以骑着萤火虫去追太阳。我亦认真想过高飞的路上我会扔掉拖住我的包袱。最理想的状态是我无牵无挂,别人的思念不会成为羁绊我的枷锁。但我无法解脱爱,如果我是一只浪迹天涯的风筝,我仍然愿意将线交在母亲的手上。因为我爱她,我想她,这是我从未表达过却在深夜膨胀吞噬着我的秘密。
我曾从《眠空》中摘抄过这样的语段:“物理层面的故乡,是一种注定的宿命,你的血肉之躯生发于此,但你也许会对它持有叛逆之意。你决定离开,或者不再回来。它最后成为一种理性的现实,而非感性的回归。”许多人趁着国庆的大赦回到了他们理性的现实中去,而母亲对于我却更像是一种感性的回归。昔日的摘抄浮上心头:“无常逐一升起和熄灭,我对你赤子之心永存。”即便我曾费尽心机想藏住这份关于爱的秘密,错觉它渺小得仿佛一个眼神就会将它泄露,所以从未给它机会,就像封杀自己的感情。然而它却是如此无可捉摸的神秘,难以言喻。我以为我知道爱是什么,但它不是人的声音能够发出来的。可是我仍愿意借着我微弱的语言来传达,想让我的爱有介质传播进你的心里:我爱你。
于是,我拨通电话,“妈,我想你,国庆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