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首大学 - 《吉首大学报》
一位耋耄老人的湘西印象
作者:文/孙延成
(上接123期)从湘西辰溪沿沅江下行,转过塔湾山嘴,老远就看到一片烟霭蒙蒙房舍密集处,那就是泸溪县的浦市镇,船行二十华里经过一浪花翻滚的急滩就到达了。咋看此镇决非一般乡镇,房屋大多高墙深院,曲巷幽深。人家门口或有上马石拴马桩,甚或有“进士及弟”门上的石扁及门前的照壁,可见多少年前原为达官富商之户。沿江岸有三处多达五六十级的青石码头宽敞整齐。想像中应是桅樯如林,大船密集的停泊处,但现今活像一家破落户,只有两三只空空的单桨小渡船,懒懒的橫在那里。镇上还有一座豪华壮丽的“万寿宫”,通常这是江西富商在各地兴建的会馆。浦市镇仅此一点点印象,就足以说明若干年前它在政治,经济,文化和商贸上是多么的兴隆。
浦市人仍崇尚旧封建礼俗,街上不容男女井肩同行有悖者必遭非议。站在沿江码头上遥望江东,彼岸一片绿树丛中隐约可见一座大庙的红墙檐角。那就是“江东寺”传闻是唐朝黑脸将军尉迟恭所建。由于该寺长年驻军,破坏较大,已无碑石可供考证,人们只好依传闻姑且信之,不过四十年后我随医疗队去陕西彬县大佛寺,在这座唐初古寺的建寺石碑上见到有“尉迟敬德监建”也许“贞观之治”李世民专派心腹大将建庙礼佛弘扬佛法以巩固统治。所以江东寺建造人的传闻是可信的。只是陕西彬县大佛寺规模风格与江东寺截然不同,尤其没有“转轮藏”但也不奇怪,若是由同一个官员监建,建设内容未必就完全一样。我想即使沈从文先生得此佐证,定然也会认可。说起江东寺的“转轮藏”,令人新奇。我国大江南北,一般寺庙都没见有此设施。在俗人眼里“转轮藏”只不过是一座安装在佛殿中巨大的可以推着旋转的藏经木塔。“藏”高五丈六面七层,全木结构。每层毎面都有无数小佛像及佛经故事雕刻十分精美。“藏”上承接殿梁下入地平以下石砌臼内上下都是巨大的铁质轴承。如被推着旋转发出沉闷的隆隆声,如雷隐云中,肃穆凝重。据说早年因有小孩误落藏臼的事故,此殿常年加锁不开、故而当年还算保留完好。
浦市与频遭日冦轰炸的辰溪相比是算幸运的了,二十里贴近,爆炸声响可闻;燃烧火光浓烟可见,却唯独没受战火损害。风景依稀如前,人们安居守旧,像是在沉睡中被世界遗忘了。此时一所“国立战时第九中学”迁入浦市江东寺。这是一所全公费的囯立中学。学生是从各战地(主要是湖南)收容的难童学生先后汇聚而成,衣食生活全由国家供给。所以生活很艰苦,同学间感情深厚,学习认真刻苦。学风、校纪都很好。不幸有一次供给中断,同学们粮食生活没了着落陷入绝境,纷纷出去帮人佣工或当苦力,几个小同学无力谋生,进山找野果充饥因而染疾牺牲。这件事引起很大震动。师生们印象深刻。好不容易熬到日本战败投降。湘西原从外地迁来的学校,都急于迁返原地。尚在其中就读的湘西本地学生不愿离开本土随原校远去。纷纷于就近另择新校求学“国立战时九中”当时成了好些人的首选。“条件艰苦”年轻人不在乎,学习风气、学校纪律和同学间友爱给人印象很好,争相前来投考。考取者除自理衣、食、书费外不收学杂费,这样新增一些同学。加之原离校学生纷纷返校,又壮大起来。此时江东寺已不堪容纳,于是高中搬到镇上万寿宫;初中搬到镇边李家祠堂,祠堂深邃阴暗,在豆大的桐油灯火焰摇晃中夜读,使学子们更为专注。周日或去镇上走走,偶尔可以看到一个奇怪的队列,十多个身穿破旧灰色军装的人右臂被一根长绳系住串连在一起,下到河边挑水,由持枪的军人监押不许路人接近。后来听说是从江西押解过来的军囚,是什么人犯什么罪无从得知。以后再也没见过,只给人留下一瞬间的好奇、同情,仅此一瞥。就像烟雾一样消散了,永远消散了。
以后战时九中,举校迁往当时湘西最繁华的沅陵,改名国立沅陵中学。当时学校的一部分借用离城五里沅江边上沙水溜的一所新建成尚未启用的“模范监狱”內。只是偶尔江上仍可听到悠扬节奏的橹歌声。静坐江边还可看到三两白鹭掠过江面映入对岸青翠似屏的山崖中。之后又曾搬到离城五里酉水河畔苳家村己清空了的储粮仓库中。部分同学开始私下流唱一些进步歌曲如《你这个坏东西》、《五块钱的钞票沒人要》、《团结就是力量》等。还私下传看革命书本,如:《论联合政府》《论人民民主专政》等.。少数优秀者投身了革命,国立沅中在当地学潮中渐渐形成了一面旗帜。在那时期,发生一件轰动当时的事件:同学们在沅陵溪子口过渡时,被一位政府长官凌辱,引起群愤,学生痛殴了当地最高长官,湘西九区专员汪之斌。以后“国立”沅中被改为了“省立”。后又因“毕业”,同学们渐有离去。最终原来的省立沅中也被解散了。
同学们毕业告别后,四个湘西同学合雇一艘小船沿沅江上行还家。这种小船在沅江上很普遍,乘费也很贱。多是夫妻驾船载货来沅陵,脱手后空船逆行返家。如若载客就加雇两人充当水手兼纤夫,这也是从上游流放木排下到沅陵,木排交付后打算返回的水手中请来的,只要包吃,不要佣金。我们的船就是这一艘纤、帆兼用,三间卧舱的小木船。一早从沅陵上南门码头出发,张帆上行,很快经过沙水溜,有意看看旧地。高高的围墙己装上电网,四周都是岗楼岗哨。远非当年模样了,感慨不已。沅江那段江水平静,纤夫闲坐船头,仅由船家张帆掌舵,船行很快。沙水溜很快就看不见了,也是仅此最后一瞥。船行遇到水流湍急时,船家收帆放纤,把船靠边,让纤夫登岸,即使只有两人,他们在纤道上行走姿势非常整齐优美,他们背牵纤缆,俯身向前,摆动双臂,每跨一步都要把右臂向身后高高甩起,犹如雁翔扬翅。有时他们兴起,甚至唱起很有节奏的纤歌。当然,不是现代唱的“妹妹坐船头”了。
太阳还未西墜船就到了泸溪。通常上行船到此仃泊过夜,但我们的船家贪得顺风,继续破浪前进又上行三十里,天黑了在一座高不可见的悬崖石壁下停泊。四周黑漆漆的,如被罩入一口黑锅,心里已存了几分紧张,突然间凌空一声撕心裂肺般惨厉的叫声更是叫人毛骨悚然,船家说:“那是岩枭的叫声,别怕!岩枭不敢伤人”,这样过了恐怖一宵。次晨天刚亮船就起航了,借着晨曦回头遥看昨晚停泊处,是在一座万仞绝壁的岩脚下。有几只小船仍还泊在那里。在灰褐斑驳的石壁高不可及处,隐约可见几根桩柱撑托着一口长方形的箱状物,船家见我看的出神就说:“我们夜宿处就是箱子岩,你看到的就是神人留下的箱子,内有治国安邦的兵书宝剑”。说话间船已走远,一切都看不到了。这又是瞬间的一瞥,最后的一瞥。风顺帆饱船行飞速,剩下归程已不足四十里了。蓦然间归心似箭,两岸秀丽景色已无趣欣赏,脑海中只萦绕着船家所说箱子岩上神人田下治囯安邦繁荣富强的兵书宝剑。五十五年以后,我游经长江三峡,见到了与沅江箱子岩相似的景观,现今大家都已知道,那是古代巴人的悬棺。其中没有什么兵书宝剑只有古人遗下的骨殖而已。当年船家所说,也只不过代表人们的期盼和愿望。那就是国家得到长治久安,繁荣富强。在今日早已成为现实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