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内容

陶渊明


　　从小学学写作文起，老师就说写文章要有条理。写景叙事状物记人，要按着时间、空间或逻辑顺序，从上往下或从下往上，从前往后或从后往前，从里往外或由外入里，千万别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乱”来。
　　可是看看陶渊明的 《归园田居》组诗的第一首吧：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方宅”两句，写家园的全景，后两句由外往里写后檐和堂前的树木；可是紧跟着“暧暧”两句却突然跳出，视角变为大远景，再由远而近写两句鸡犬之声；其后又直接跨进户庭，是室内的特写镜头了。
　　我问学生，这样的写景顺序算不算乱？一个学生答非所问：人家是陶渊明哦。言下之意很明显，咱可不敢说伟大诗人的不是。
　　不敢说伟大诗人写得乱，其实还是承认写得乱，不敢说出来而已。视点跳来跳去，没有明晰的联络线索，当然是乱。但说他写景顺序乱却并不是说陶渊明的不是。
　　比如说同学们放寒假，一学期没回家了，进门免不了会东张西望起来：喔唷，客厅换了张新沙发，坐坐试试；沙发对面电视机没换嘛，电视柜也没换；老爸又买了盆水仙养在窗台上了，我去阳台看看他那盆茉莉花还活着吗；踩着猫食盆了。咪咪躲哪个屋了，怎不出来欢迎我；嗨，小学三年级跳绳比赛亚军的奖状还贴在墙上哪，羞煞我也……不是仔细考察要发现家里有没有变化，也不是向外人介绍住宅，更不是写说明文，压根儿就没想告诉谁什么事，只是随意乱看看。看到变化很新鲜，看到旧迹很亲切，反正看哪儿都高兴。陶渊明乍归园田，心境大概也就是如此吧。
　　散乱的视点源于随意跳动的目光，目光的动因是轻松自在的心境，好心境的缘由是终于找到自我，复得返自然了。再平凡不过的草木村舍、鸡犬炊烟，让人读来不仅如临其境，如闻其声，更重要的是深深感到诗人对家园的挚爱和眷恋。若是根据详略先后的写作要诀去安排结构，我相信一定能绘成一幅匀称鲜明，美轮美奂的园林设计效果图。然而再好的设计师怕也无法描绘出诗人鸟入旧林，鱼归故渊的亲切感受。
　　娓娓道来眼前的景物，自然流露出诗人真切由衷的情感，让你不由自主地被打动。这就是情景交融。借绘景来抒情，算是借景抒情的一种吧。
　　山水田园诗派是我国诗坛一个历史悠久、杰作纷呈、大腕云集的文学流派，陶渊明是公认的创始人。我私下以为，后世的山水田园诗人和诗作，就水平而言，有的完全可与陶渊明匹敌。他们对山水田园的喜爱、欣赏、倾慕、思念，确实是非常美好的真情实感。然而他们是士大夫，他们的欣赏和喜爱立足点一般位于局外，有的甚至多少有点居高临下。而全身心融入山水自然，以田园劳作为立命之本的立场和角度的诗作，除陶诗外我还真的没读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