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生活中,最值得珍视的莫过于得到的一种感动,哪怕只是某一刻的一点点。我们爱美院,是因为在与她共度的时光中,美院给了我们太多的感动”(徐冰)。为留存美院近百年历史中的艺术家、教师等“美院人”给我们的感动,自本期起,校报开设“星空”一栏,用短文记述美院历史星空里的那些生动人物,温故而知新,鉴往昔而知未来。欢迎大家踊跃来稿!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是罗工柳老师写的一幅字。时过多年,我一直把这幅墨宝挂在画室的墙上。我常常画画小憩时,抬头看看它。那笔力雄壮、破锋断笔、行云流水的大家气韵,对人生的感悟和他为人的品格深深地感动着我。
那是我来北京开会时,听说罗老师又做了一次癌症大手术。我打电话问杨筠,我问可以去看看罗老师吗?她马上把电话交给了罗老师。他说:“小鬼,你在哪里?”“我在北京。”他接着说:“来吧!来吧!”当我推开门,看到了满墙和桌子上都是罗老师用自制的竹根笔写的狂草诗词。他虽然重病在身,还是以充沛的情感、顽强的斗志、心胸豁达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对待病魔,借书写狂草倾泻人生的心境。
他看了看我说:“你喜欢吗?”我说:“非常喜欢。”“那好,我现在就给你写一幅。”接着他把宣纸铺在桌子上,右手拿起了一只大竹笔,抬起头沉思了一下,竹笔沾满了浓浓的墨汁,贯注全身的精力在宣纸上不停地舞动,犹如在纸上行云太极掌写下了唐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的一句“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八个大字。他回过头看了看我,又用小笔在边款写“为戈沙书工柳”。我忙说:“不敢,不敢!”他回过头说:“什么不敢?”我说:“您是我导师,我不敢接受这样的称呼。”
我再看看他那平易近人的态度,也不敢再说什么了。我很幸运,在我人生抉择艺术生命的时刻遇到了罗工柳老师。
有几件事也是我永生难忘的。记得1950年全国开政协会的第三天,罗工柳老师找到我递给我一个全国政协的胸前章说:“你去政协会画画速写”,并嘱咐说:“保存好,别丢了。”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个扁方的会议旁听证。我拿着速写本和几只笔就来中南海的后门,门岗看了下胸章没问什么,我大摇大摆顺中南海的湖边找到了怀仁堂。等我进去一看傻了,主席台上坐着周总理、朱老总、郭沫若等各民主党派的领导人,台下坐着服装各异的少数民族代表,还有战斗英雄、劳动模范。虽然那些漂亮的少数民族形象和服饰吸引我,可我怎么也不敢拿出笔来画他们,何况台上郭沫若还在作报告。我坐了一个小时左右就偷偷地溜出来。
回到学院,我把旁听证交给了罗老师。他问:“画得怎么样?”我说:“我不敢画,台上都是国家领导人。”他接着说:“你画你的,怕什么。”我说:“不敢。”罗老师看看我笑了说:“好了,你去上课去吧。”后来知道林岗、邓澍他们也去了并画了不少素材。
幸运的是政协会闭幕式不久,学院请来了参会的战斗英雄和劳动模范来做报告,会后把他们请到台下,大家围成一圈让战斗英雄坐中间,同学和老师们为他们画像。当我刚画完战斗英雄魏来国时,我看到徐悲鸿院长也夹了一个画板来到我们中间。徐院长先是看看大家的画,自己也找了一个位置坐下,聚精会神地画起来。我马上站在徐院长背后,细心地看他先从眼睛画起,每根线条准确有力,用笔简练,暗部用笔轻轻地一擦就显示质感和结构,整个画像完成后又用白粉笔在额头和鼻尖点了几下,画像完成了。真让我们大饱眼福,能看到徐院长画素描的全过程,真是难得。画完之后,徐院长又领我们同学来到他的办公室。推开门是一间较大的屋子,墙上挂满了画,有他的作品和他的收藏品。他把我们叫到了一个大玻璃柜前,让我们看他收藏多年的门采尔的原作。虽然画幅不大,但画得精彩极了。有马和人物,形体、线条、结构、光暗处理精炼极了。徐院长说:“门采尔是一位非常勤奋的画家,他走到哪里就画到哪里,他一生也不知道画了多少素描和速写。他画的真是好得不得了。
多年来我从徐院长的话里悟到了一个真理,只有多画,熟能生巧,才能丰富自己的视野。离开学院以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走到哪里都带着速写本。无论是拍电影的间隙,还是在颠簸的汽车上,还是在大漠的驼背上,我都没有放弃捕捉视野里那些美好的东西。它们也为后来的创作提供了宝贵的素材。
1997年的5月,我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在开幕的前一天,我给罗工柳老师挂了电话。我知道罗老师已经动了两次大手术,只想告诉他过两天去看他。他在电话里问我:“你来北京干什么?”我犹豫了下说:“在美术馆办个画展。”他兴奋地说:“我一定得去看看。”我说:“您身体不好就……”他坚定地说:“就是拿担架抬我也得去看看。”我听了这句话既激动又无奈,此话在我的脑子里盘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老同学闻立鹏、张同霞、雷正民、李元等都来了。当我正陪同华君武同志看我的版画时,张同霞来到我身边说:“罗先生到了。”我赶快赶到门口,只见罗老师笑容满面的看我的油画作品。我紧握着他的手看着他消瘦的面孔说:“您怎么还是来了呢?”他却兴奋地说:“我不是说用担架抬我也得来看你的画展吗?”我感动地扶着他来到大厅。他看看展板上的版画高兴地说:“这都是你创作的作品呀,好,好!”边说边细心地看起来。
罗工柳是我参加革命后艺术生命的领路人,从正定到北京,从西北到东北,只要我到北京,有条件就去听听他的教诲。他对名利看的很淡泊,工作起来认真,在困难面前充满着乐观。他胸怀坦荡,心灵优美。从那“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哲理,保持一种好的心态,走完自己的一生。人可以老,树可以死,但导师的艺术永远不会老,因为它是生命中的灵魂。导师们在淡泊人生里为国家为人民做出巨大的贡献,更不用说他们为人师表培养出无数艺术人才。
我常常在想,拿什么来衡量自己存在的价值呢?多年来,使我悟到了一条真理:一个搞艺术的人,只有在生活的大熔炉里熔炼,才能体现出他的价值。也只有把人生和艺术事业融入一体,从平静淡泊的心态寻找自己的位置。这就是我从生活中找到了艺术,又从艺术中找到了自己。也许这就是罗工柳教导我的“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哲学道理。我这个人喜欢骆驼,不知道是骆驼像我还是我像骆驼,我喜欢像它一样在艺术大漠里寻找自己的足迹。
2009年1月
戈沙,1951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干部培训班。《吉林日报》美术部主任、高级美术编辑
(本文选自《美元往事(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10月第一版)
罗工柳(1916-2004)
罗工柳,广东开平人。1936年考入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抗日战争爆发后,在武汉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工作,参加筹备全国木刻界抗敌协会,任协会理事。1938年6月入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学习。1942年5月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1946年至1949年先后任教于北方大学文艺学院、华北大学第三部文艺学院。1949年参加中央美术学院创建工作。1953年任中央美术学院绘画系主任。1955年至1958年,在苏联列宁格勒列宾美术学院进修油画。回国后历任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代表作品有《地道战》、《毛泽东同志在井冈山》等。出版有《罗工柳画集》等。
罗工柳《地道战》1952年
罗工柳教授(右二)早年在民间美术陈列室与民间美术系教师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