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城大学 - 《聊城大学报》
《骆驼祥子》是老舍的代表作,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杰出的长篇小说。曾经引起广泛关注和深入研讨。对于作品的主题及祥子形象的意义,曾经有过诸多阐释。我的意见是,老舍通过对祥子的形象塑造,实现了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的双重目的。关于《骆驼祥子》的社会批判主题,研究界有较多的分析,在此我着重探讨的是文化批判。
《骆驼祥子》与老舍的文化批判
作者:石兴泽
1《骆驼祥子》最突出的艺术成就在于塑造了人力车夫祥子这一形象。祥子是一个悲剧人物。其悲剧内涵在其显在的层面上,是生活和生存的悲剧。祥子本是破产农民,在父母去世、失去几亩薄地之后来到城市。这个健壮诚实的青年农民几经选择,最后决定以拉车谋生。经过三年挣扎与困苦,他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有了属于自己的车,成为自食其力的自由劳动者,“不再受拴车的人们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但“没有公道的世界”却不允许下层人正常发展。他的车在战乱中被大兵掠去。沉重地打击没有磨损他的意志,也没有改变他的生活理想:买车———“买车是他的志愿,希望,甚至是宗教”。他拼命挣钱,狠命自苦,且仍然坚韧,要强,负责。他为理想付出了巨大代价,最终也没有如愿。他积攒的买车钱被侦探敲诈去,他本人走投无路钻进虎妞撒下的 “绝户网”,娶又老又丑的虎妞为妻;后来虎妞死于难产,家庭破败,车卖人毁。他进城几年,“空受那些辛苦和委屈”,白白丧失了健壮的身体和体面的精神。最后由“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变成“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态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在人生舞台上演出一幕含血带泪的悲剧。
祥子的悲剧是双重的:既是生活悲剧,更是精神悲剧、心灵悲剧。祥子的深刻性就在于作品真实地表现了他的精神悲剧。祥子进城之初,具有乡村青年的好品性和健康的人生追求。他能吃苦,诚实,勤快,负责,要强,体面,能忍耐,有毅力,也有为实现理想而奋斗的精神。他受到委屈能忍受,拉车有了闪失即使不是他的责任也自恨、自责,愿意承担。他自己“从饭里茶里自苦”,省吃俭用,却舍得买包子救助老弱的车夫。他凭力气吃饭不愿“放帐”、“起会”,挣用心省力的钱。即使因曹宅的事受牵连钱被诈去之后,他也能够战胜“由曹宅给赔上”的念头保持清白。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一般车夫可以谅解但并不健康的任何嗜好。为情势所迫,他也曾有过某些不良表现:如顺手牵骆驼,如失去车之后跟同行抢生意,甚至受虎妞诱惑干出不光彩的事,等等,但无论怎么说,在最后一次失车的打击之前,他是体面的,纯洁的。作品说“他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做个好鬼似的”,诚哉斯言!祥子的确是人间“地狱里的好鬼”。即使虎妞死后,他的生活和精神入了一般车夫的 “辙”,沾染了烟、酒、赌等毛病,甚至不知羞耻地把“最怕最可耻的事,像打哈哈似的泄露给大家”,成为自私自怜的“刺头儿”,也仍然良知未泯,不甘堕落:在跟曹先生讲了他的要强、委屈、辛苦和堕落之后,还曾鼓起勇气 “开始新的生活”,“体面的生活”。但他最终没有走向新生。小福子的死给他毁灭性的打击。他失去最后的希望,也失去最后一点人性,彻底走向堕落。“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糊糊地往下坠,坠入那无底的深坑。”“为个人奋斗的也知道怎样毁灭个人。”“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甚至为钱出卖人命!哀莫大于心死。残酷的挫磨硬是摘去祥子的心,使他成为还有口气的“死鬼”。2作品真实而艺术地展示了祥子悲剧的过程,形象而深刻地揭示了悲剧的多重内涵。
祥子的悲剧是 “没有公道的世界”造成的,即社会悲剧。军阀混战、特务统治以及畸形婚姻是 “没有公道的世界”的具体体现,也是祥子悲剧的直接根源。祥子进城后唯一的愿望就是靠自己的劳动挣钱买车,过自食其力、独立自主的生活。他有实现理想的身体条件,也有为理想而奋斗的顽强毅力。但他的理想总是不能实现。三年血汗滴出的第一辆车被大兵抢去,与他图钱冒险或许有关,但根源却是军阀混战,因为“险”是军阀混战造成的;即使他不去冒险,危险也会降临,只是时间和方式问题。第二次买车的钱被侦探敲去,看上去是受曹先生连累,“碰巧了”,然而正是这样的“偶然碰巧”显示了祥子悲剧命运的必然:“谁都有办法,哪里都有缝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为他是个拉车的。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报酬;要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击打。”
孙侦探敲诈了祥子的血汗,也粉碎了祥子体面要强的梦想,切断了他靠拉车挣钱吃饭的路。他委屈,愤恨,但无可奈何。“一切的路都封上了”,只好钻进虎妞撤下的“绝户网”。关于虎妞,另篇别论;从祥子的角度看,与虎妞结婚,无疑加速、也加重了祥子的悲剧。在这以前,祥子一人在社会这张网上挣扎,接受着突如其来的打击。但在打击飞来的间隔他还有愈合伤口、积蓄精力、重新振作的缓冲时间;同虎妞建立家庭后,他被结结实实地困在“笼子里”,时刻遭受着肉体和精神双重的折磨和伤害。从虎妞一方来说,她的种种要求或许有其合理性;但这要求施之于祥子,却难以承受。因为在祥子看来,虎妞是只“凶恶的走兽”,这个走兽特别得厉害,一刻不离地守着他,细细地收拾他,把他所有的力量吸尽。他没法逃脱,只能像奴仆、玩物一样,任凭使唤、宰割。在经历了种种折磨和伤害之后,虎妞死了,而祥子则因身体亏损,精神受到打击,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和勇气。他自认“狗命”,开始自暴自弃,走向堕落。
尽管如此,祥子的悲剧也不能要虎妞负责———虎妞加速了祥子悲剧的发展,深化了祥子悲剧的精神内涵,却无力承担祥子悲剧的责任。这不仅因为虎妞的刁蛮性格是社会造成的,她本人也是病态社会组合中的牺牲品。问题的实质在于:祥子,作为一个男人,他有结婚成家、生儿育女的权利;但作为一个车夫,他却不能享有这样的权利。车夫卖的是力气,依仗的是身体,“身体是一切”;而结婚,建立家庭,却是消蚀体力危及生活的,也是力所难及的。祥子刚结婚就感到、随着夫妻生活的延续越来越清楚地感到:“家里的不是个老婆,而是个吸人血的妖精!”这种感觉不只是祥子对虎妞这个人的厌恶,也不只是祥子“性愚昧”而产生的“错觉”,而是生活现实与生命本能之间的矛盾,是祥子之类车夫的“宿命”。即使祥子娶的不是虎妞而是小福子,或者虎妞不那么“折磨”他,全心全意地疼爱他,悲剧也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内容和形式不同、速度有急缓快慢而已。因为“拉车这条路是死路”。铁打的人也逃不出拉车人苦命“这个天罗地网”。小马儿的祖父和二强子的命运就是祥子悲剧的补充。祥子的悲剧扎根于黑暗社会,不管祥子怎样挣扎,都不能摆脱,难以避免。祥子的悲剧是命运悲剧,是人力车夫注定的命运。3《骆驼祥子》不仅在社会层面上对祥子的悲剧进行了深刻剖析,而且从文化心理的角度揭示了祥子悲剧的原因,形象而深刻地指出,祥子的悲剧既源于“没有公道的世界”的压迫,源于人力车夫的命运,也与祥子本人密切相关———祥子悲剧最深层的内涵是性格悲剧。
祥子是农民出身的车夫,带有农民的勤劳、诚实、质朴、要强等品质,也带有狭隘、封闭、愚昧、保守、自私等思想和思维缺点。隔膜导致灾难。军阀混战的消息传遍全城,到处关门闭户谨慎防范,祥子却要冒险。结果车被抢去,还差点送了命。如前所述,灾难对他来说势在必然;但他的简单愚昧无疑加速了悲剧的降临。孙侦探顺手敲去了他买车的钱,他悲愤交加,困惑的是“我招谁惹谁了?!”
他只知道不招谁惹谁就不该受欺负,而不知道自己处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像他这样既无权势、又无财力,只知拉车吃饭、不能审时度势,即使不招惹人也是注定要遭殃的。他隔膜了社会,社会也隔膜了他。当强大的黑暗势力压迫过来难以承受的时候,他得不到同情,支持,友谊,甚至连诉说委屈的地方都没有!他的被击垮是必然的。
失败带来痛苦,祥子也曾经在痛苦中思索。但狭隘、封闭、简单的思想和思维限制了他,他没有在思索中觉醒。每次受到伤害之后,他都想到“命”;尽管“命”的内容不同,但“认命”却是必然的思想归宿。既然是“命”,而且认定有条“必定挨打受气”的“狗命”,他就不再抗争,不再“顾体面,要强,义气”,只好听从命运安排,妥协,屈服,苟生,由驯服的骆驼变成狂暴的野兽。他最后孤注一掷,“豁出命”向社会报复。同他的奋斗一样,他的报复带有很大的盲目性,疯狂性。其结果,不仅无损于社会恶势力,减少罪恶,反而伤害无辜,增加不幸和丑恶。“他为自己努力,也为自己完成了死亡。”他的“灵魂将随着他的身体一起烂化在泥土中”。《骆驼祥子》形象地表现了祥子堕落的过程,在揭示悲剧社会根源、否定个人奋斗道路的同时,也表现了封闭落后的思想意识怎样影响了他的追求和觉醒;在启发人们砸烂地狱铁门的同时,也启发人们清除思想文化沉疴,寻求正确的人生道路。4《骆驼祥子》创作之前,老舍的创作集中表现两大主题。他继承了以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学传统致力于暴露国民劣根性,挖掘其根源,进行文化批判。这一主题集中在长篇小说如 《赵子曰》、《二马》、《猫城记》、《离婚》、《牛天赐传》等作品中;而中短篇小说如《月牙儿》、《柳家大院》等则主要表现下层市民的生活和命运,暴露社会黑暗,进行社会批判。两大主题时有交叉汇合,但主要是分散分流,即各有侧重。“侧重”使作品主题集中,但往往影响批判的力度和深度。社会批判悲惨沉重但因缺乏文化内涵而欠深厚深邃;文化批判有思想深度但缺乏现实力度,且不够沉重。无论哪方面的侧重,都影响作品的思想价值。《骆驼祥子》最突出的思想特点就在于将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两大主题融合在一起。
关于社会批判,主要是通过祥子的悲剧命运批判的 “不公道的社会”。对此,前面的分析已经涉及,很多研究者也都对此做过深入研究,此处从略。我主要谈谈文化批判。老舍是城市下层社会的同情者、表现者,也是他们思想文化的表现者、批判者。《骆驼祥子》的文化批判虽然不像《猫城记》、《离婚》那样集中突出,但也像作品的社会批判那样渗透在字里行间。大杂院的生活自然含血带泪,但也弥漫着愚昧保守呆滞懒散的空气。朝顶进香盛况的描写不是欣赏,而是对迷信自欺的批判:“乱世的热闹来自迷信,愚人的安慰只有自欺。”古老的城门里涌动着麻木无聊的人群,一条杀人的新闻更是轰动全城:男女老少全出动,挤满街塞满巷,他们兴奋,希翼,拥挤,喧嚣,诟骂,喊好,“这些人的心中没有好歹,不懂得善恶,辨不清是非,他们死操着一些礼教,愿被称为文明人,他们却爱看千刀万剐他们的同类,像小儿割宰一只小狗那么残忍与痛快。一朝权在手,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也会去屠城,把妇人的乳和脚割下堆成小山,这是他们的快举”。一个“礼教之邦的人民热烈地爱看杀人”的场面,包含着作家对“首善之区”的人们的思想文化多么深刻沉痛的批判!
这种文化造就的是灰色的灵魂,阻碍了他们的人生道路,并因此形成恶性循环,将社会往黑暗里拖,把自己的同伴往绝路上逼。这种文化造就的是灰色的灵魂,障碍了他们的人生道路,并因此形成恶性循环,将社会往黑暗里拖,把自己的同伴往绝路上逼。祥子带着农民的质朴走进这样的文化环境。他本想独善其身,不抽,不喝,不嫖,不赌,不沾染车夫的恶习,但是,他抵抗不住周围环境的侵袭,几年时间,他身上的好品性被剥蚀得荡然无存,沦落为“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文化批判深化了社会批判的内涵,避免了表面性;社会批判增强了文化批判的现实意义,避免了空疏性。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结合,正是《骆驼祥子》思想内容的重要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