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老屋后的树林里,曾伫立着一棵大树。它的树干粗壮得需要三四个孩童手拉手才能合抱,它是我童年最沉默也最亲密的伙伴。遗憾的是,那时年纪太小,只依稀记得它独占着林间一角,身姿弯曲,宛如一枚倒悬的对勾。
那时,我总爱拽上弟弟,带着一股“不畏险阻”的冲劲儿,“翻山越岭”地朝它奔去。借力于树下的大石块,我轻而易举就能攀上那虬结壮实的枝杈——那里是属于我的秘密王国。我和伙伴们曾趴在上面写过作业;也曾无数次幻想自己是《欢天喜地七仙女》里的小公主,携着灵石,轻盈地飞向更高的树干……
偶尔,会有特别的“客人”短暂停驻。小燕子匆匆忙忙地落在我肩头,可翅膀刚歇住便又扑棱着飞走了,留给我一丝莫名的失落。转头望着它融入翱翔的燕群,我便天真地想:或许它是急着飞去南方探亲吧。更多的时候,我痴痴地望着前方茂密的树丛,渴望能像宫崎骏的电影那样,忽然钻出一只龙猫,带着我去经历一场奇幻的旅行。就这样痴想着,常常待到暮色四合,直到远处传来母亲悠长的呼唤。
不过有一次,我真等来了“它”。但它通体金黄,拖着一条蓬松的长尾巴,圆溜溜的眼睛嵌在小脸上,最显眼的是那与整体不大相称的黑鼻头。这模样,与我心中的龙猫实在相去甚远。我满心好奇地张望:“你是龙猫吗?怎么长得不太一样?”
“傻孩子,那是黄大仙,专来偷吃小鸡的。”奶奶在旁笑道。
我哪里肯信!固执地认定它就是拥有魔法的龙猫。否则,为何自那晚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般瑰丽奇幻的晚霞……
暑假里,它撑开如盖的浓荫,成了大人纳凉的好去处。我的秘密王国不再独属于我。强烈的失落感让我哭闹起来,甚至无理地要求爸爸给它围上一圈栅栏,只许我一人靠近。这可惹恼了爸爸,转而换来一顿严肃的训斥。可我什么也听不进去,满脑子只有“它被抢走了”的忧伤。
小孩子的悲伤来得急,去得也快。明明赌着气说过“我再不要和它玩了”,没过几天,瞅着父母午睡的间隙,我又偷偷溜去了老地方。怀里还揣着特意为它省下的半瓶冰红茶。它一定是原谅我了,瞧,它微微弯下的树干像在点头。我单手撑住低处的矮枝,笨拙地将自己挪到了更高更熟悉的枝干上。就这样,我和我的老朋友,又一次并肩看完了绚烂的落日。
我和大树的故事,似乎就要这样自然而然地结束了……
某个放学后的黄昏,妈妈匆忙催我收拾行李——我们要搬家了,要离开这片故土,离开它。一切都猝不及防。年幼的我懵懂不解,只记得爸爸开了很久很久的车,最终停在了一片排列整齐的“小格子”楼旁,我们也住进了其中一格。起初的日子,我天天想它,甚至盼着在新家的周围能奇迹般地遇到一棵相似的对勾树。每认识一个新朋友,我都迫不及待向他们描绘我的老朋友。可日子久了,我渐渐融入了新的伙伴圈,不再急切地与人分享它的模样。它,便悄悄地缩回了我记忆的深处。
直到高考前,我又一次回到老屋。屋后那片曾经一望无际的茂密树林,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冷冰冰的水泥楼房。我与它的分别太过仓促,仓促到我甚至来不及问一句:老树啊,你究竟有没有名字?
如今才明白,童年的见识多么浅薄。只牢牢记得它在故乡屋后林中的那个角落,记得它弯弯的身影如同一个倒写的对勾。此生最深的遗憾,便是再也无缘知晓,那沉默的故交可有名字留存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