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关的砾岩是大地未愈合的骨痂。那些紫灰色的断崖,被风削成垂直的刃,剖开蜀地的云雾,也剖开我年少的目光。幼时随父亲乘车过108国道,他总指着重峦间的隘口说:“看,那是爷爷的脊梁。”——广元人的脊梁,是宁可崩裂也不肯弯腰的。
行旅愈远,愈懂得关隘的隐喻。人们说“剑门天下险”,可险的何止是山?三国时姜维在此扎营三月,三万人抵十万铁骑。营盘嘴的残垣早被苔藓吞吃,石缝里却仍沁着血气。导游念叨“一夫当关”,而我想起故乡的老人,他们佝偻着插田,背肌如剑门崖壁般皲裂,微风撞在他们身上,混着腥咸的汗水。原来,人间有两种雄关:一种擎天,一种贴地。
翠云廊的古柏是站着的故乡。七百余里浓荫,虬根深扎进金牛道的青石板,像祖母晒在院中的床单——她总把破洞补成莲花纹。我忽然明白:如同剑阁的柏,纵使枝桠伸向八方,根却死死咬住来处的土。
玻璃观景台上游人战兢行走,脚下深渊蒸腾着云雾。有孩童哭喊,母亲搂住他:“莫怕,崖石托着你呢。”
这土地何尝不是如此?它用姜维城的箭孔教我们伤痕可作瞭望窗,用翠云廊的虬根教我们漂泊亦可生新枝,用雷鸣峡的瀑声教我们悲鸣能化长歌。转身时,山风卷来一句秦腔——那声调苍老如祖父掌心的裂口,却把千仞绝壁唱成温热的掌心纹。
原来所谓故土,不过是行囊里一捧沉默的砾岩:它在你脚底刻下蜀道的险峻,只为让每一步踉跄,都长出抓地的根。
剑门断崖 张耀文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