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常去小区快递驿站,那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纸箱的微尘气、胶带撕裂的刺耳声、人们匆忙的步履。我平时总是心急,取了快递就匆匆离开,然而那天,我的目光却仿佛被无形之手牵引,落在那张被快递层层包围的破旧木桌角落里——一架已经褪色的迷你钢琴,琴是被木箱垫起来的,还没有一个四五岁的孩子高。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梦,沉静而突兀地安放于此。
这钢琴像一件玩具,却刻满岁月真实的印痕。琴盖边缘斑驳,仿佛曾遭风雨侵蚀;几个琴键早已磨损,露出了底下木头的原色;它被主人用几块木板勉强支撑着,像一件倔强而笨拙的雕塑。我轻轻掀开琴盖,琴键上竟还蒙着一层薄薄的油光。
也许是我多愣了一会儿,驿站老板看见我的动作,抬起头,一边忙着给顾客们出库快递,一边随意搭话:“哦,那琴啊,开冷鲜肉店刘姐家的。她儿子练琴用的,天天放这儿,说家里挤不下。”他语气里夹杂着些许无奈,却又隐约流露出一丝体谅:“占地方是占地方……可每次想扔,又总觉得,孩子的东西,扔了怪可惜的。而且其他孩子看见他在这儿弹,都觉得新鲜,我们也觉得,给孩子们当个玩意儿,总比他们天天玩手机要好,是吧?”
哦,冷鲜肉店的老板娘,我记得她,去刘姐店里买肉总是她教我挑哪块才好。有次我笨手笨脚地打碎了她一个鸡蛋,她也只是温柔地笑笑,随手在围裙上擦擦手上的油污,把那个坏了的鸡蛋捞出来:“没事儿,不算钱。”
她每天浸泡在鲜肉店的油腥气里,笑起来却让人觉得干净温柔,像夏天穿过石榴树的一阵风。想到快递驿站旁边的那架钢琴,我心中不由浮现出一个画面:在喧闹的城市一隅,母亲忙完了一天的活,又接了些帮邻居修拉链裤脚的活,她心灵手巧,手指灵活地在缝纫机的丝线间穿梭,不时抬头温柔地看着围成一圈的小毛头们,她的孩子在中间,正伏在钢琴上,小手笨拙地敲击琴键。生活的辛劳与艺术的萌芽,竟如此奇妙地交织在同一个狭窄空间里。
我难免又联想多了一些:夕阳沉坠时分,市场喧嚣渐歇。刘姐终于能直起疲惫的腰身,洗净手上板油的痕迹,坐到那架小小钢琴前。缝纫机嗒嗒作响,她脚踩踏板,如同踩着节拍器,嗒嗒声与稚嫩琴声奇妙地应和着。她专注的目光落在琴键上,仿佛穿透了眼前油污与生计的围困,望见了某处清泉流淌的彼岸。
艺术就是这样,总能给平淡的生活添些色彩。艺术没有门槛,艺术就是对生活认真的感知,只要我们向艺术伸出感知的触角,艺术就会为我们创造,并在我们或平淡或精彩的人生中傲然绽放。
城市的角落里,两双手,一双沾满生活的尘泥与腥气,另一双稚嫩如春芽,竟在黑白琴键上共同寻找着旋律的脉搏。此时油污的围裙、细密的针脚、肉摊的腥气与孩子磕绊的琴音,在夕阳里融为一首诗,歌颂着人们的积极探索,赞扬着人们愿意勇敢地打破世俗的偏见,在生活的重压下,仍然倔强的抬起头,将生命的轨道装点得漂漂亮亮的,认真生活。
它让我懂得,纵使生计如奔流不息的大河,那对母子也未曾让心中的旋律沉没——我们其实更应该向她们学习,他们从世俗眼光里那些不适合艺术萌芽的环境中养出了艺术的藤蔓,向世人证明,艺术就像是种子,只要有人愿意施以阳光雨露,从哪里都有破土而出的磅礴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