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学校的超市才是节气变换最敏捷的播报站,每次都会随着时节的变化及时更换应季的零食和水果。即使你忙得晕头转向忘记“今夕是何季”,只要来到超市,就会被这及时的“服务”提醒。
作为一个北方人,在北方的11月就早已裹上了厚厚的羽绒服,而南方的冬天比北方的冬天来得要迟一些;在南方上学的我,眼下这个时候依旧穿着单衣,丝毫没有意识到冬季的来临。但在今天逛超市的时候,不经意间被商品货架上摆放的一袋袋红薯片吸引,这才让我意识到,冬天已经到了。因为往年这个时节,我一定吃上了奶奶自己炸的热乎乎又金灿灿的炸红薯片。
北方的冬天与南方相比要更长一些,北方人过冬总喜欢提前储藏点什么,以便留着在漫长的寒冬慢慢享用。红薯片是我老家过冬一定会准备的食物。记得父亲跟我讲过,在他们那个年代,小时候吃的东西没有现在这么丰富,红薯是最常见的。每到冬天,奶奶都会把之前储存的一筐筐红薯搬出来,削皮切片,然后炸成红薯片吃。听父亲说,那是他童年最爱的零嘴儿。我小时候也吃过奶奶炸的红薯片,刚炸出来的红薯片,薄如蝉翼又金黄香脆,诱人极了,这也难怪父亲会念念不忘。
我到了读书的年纪,就跟着父母一起到城里去上学,回老家去看望奶奶也只能是在寒暑假,吃到的红薯片也都是奶奶之前炸好特意保存下来留给我的,很少再有机会吃到现炸出来的热乎的红薯片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吃过的食物也越来越多样,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再爱吃炸红薯片。或许是因为自己吃到了更加美味的食物,也或许是因为自己到了会长胖的年纪,为了保持身材而不再碰甜腻腻的红薯片,又或许是因为在自己逐渐长大中形成的刻板印象里,炸红薯片成了过去贫穷人家才会吃的食物的象征。总之,后来再回奶奶家,对着奶奶捧出来的一大袋子的炸红薯片,我总会以各种理由拒绝。
奶奶似乎并没有看出来我对红薯片的排斥,就像她没有看出我在长大过程中越来越不愿回老家那日渐陈旧的院子一样。她每年冬天还是如往常一般给我留下这些,在我返回城里的时候牵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劝我再多待几天。我自认为我的排斥并没有表现得太明显,除了在奶奶塞给我大包炸红薯片的时候只拿一两个小口吃掉,在奶奶劝我留下来多住几天的时候连声地推辞以外,在我看来基本上没有其他太多明显的表现。
我以为我的情绪隐藏得很好,但这样的情绪就像一粒种子埋在土壤之中,我们虽然看不见,但有一天这颗种子突然破土而出,给整个天空带来了一声惊雷。
那一次是奶奶因为生病住院,本也不是什么大病,加上奶奶本身腿脚不利索,就没有到城里的大医院住院,选择了在县里的小医院治疗。趁一个周末,我随父母一起回去看望了奶奶。我一走进就被医院的场景所震惊——这里的病房和城里的那种明亮宽敞的病房截然不同,狭小阴暗,一间病房住了八九个病人,奶奶的病床在病房的一个角落里,我当时进去的时候,奶奶刚输完液,正在吃爷爷递给她的红薯片。红薯片显然太硬了,不太适合她这种牙齿松动的老人,于是就看到她靠在病床上,一口一口地慢慢抿着红薯片。见到我来了,奶奶连忙招手让我过去,“囡囡来了,快快到这儿来,那儿太挤了,吃东西了没有,奶奶这儿红薯片给你吃好不好?”看着红薯片,看着狭小阴暗的病房,听着病房里旁边病人时而发出的呻吟,一股莫名委屈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冲着奶奶大声嚷道:“我不吃红薯片!”我也不清楚当时具体因为什么而大发脾气,是因为单纯不想吃红薯片,不想来这个破旧的病房,还是因为心疼奶奶在这样条件下的病房里治病,还是在想以后自己的父母或是自己有一天生病住院也会是在这样的病房?这些原因可能全都有,但更重要的或许是之前一直堆积在心里的对于那些所谓“陈旧事物”的排斥,其实就连我自己也说不太清楚,长大的自己为什么对小时候喜爱至极的红薯片如此厌弃,和反感老家那破旧的院子一样,好像就是因为这些都是过气的陈旧的代表。自己在新时代长大,更加推崇的是超市货架上那一排排包装精致的零食,喜爱的是有着精美装修的高层住房。后者与前者如此鲜明的对比,也就说得通我的这种排斥心理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是积压在自己心底已久的情绪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在我说完后,整个病房都安静下来,旁边床位病人的呻吟声也停止了,医生也不知在何时已经离开,只剩下输液管里的液体滴答声作响。父亲反应过来后,一把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了病房外,随即身后响起奶奶的喊声,她当时喊了什么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当时大脑处于空白状态。只记得父亲把我拉出去后并没有厉声斥责我,而是以一种非常失望的语气对我说:“你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吗?你以为你奶奶不知道你不喜欢老家的生活条件吗?她早就看出来了,知道你爱干净,每次她都在你回来之前把家里彻底收拾一遍,在你走的时候偷偷给我塞钱让我给你买城里的零食。你排斥老家,不愿意回老家,但那是你奶奶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也是爸爸长大的地方。你这么说话多伤别人的心!你之前吃的红薯片,那是红薯的根,就是要告诉你,做人不要忘本,不要离家远了,就把自己的根本给忘了!”
此时此刻,爸爸语重心长的话语让我明白了自己排斥心理的根源。自己之前是有多么矫情,习惯了城里的高楼大厦、美味佳肴反倒开始嫌弃自己小时候生长的地方。在埋怨院子破旧、觉得炸红薯片过时的时候,自己没有想过其实奶奶也在慢慢变老,自己在对这些所谓“陈旧过时”事物排斥的同时,是不是也在排斥变老的奶奶?而奶奶是不是早已发觉了我的排斥情绪?在我的主观认识里,我排斥的“陈旧过时”事物里不包括奶奶,但是奶奶确实已经被归到了这一类。我在排斥奶奶,排斥老家的破院子,排斥炸红薯片,排斥我的根……
而奶奶却一直在体谅我,一直尽她所能减少我的排斥,这些我之前却从未注意过:我只记得奶奶每次都会给我留我不愿多吃的炸红薯片,却没有注意到奶奶给我留的红薯片逐渐变少,更多的是塞给我钱叮嘱我给自己多买好吃的;我总是记得每次返程时奶奶的挽留,却从没有注意过她听完我拒绝留下的叹息……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很久,谁都没有再提过那一件事,之后的我一如往常那般回老家去看望奶奶,但再也没有排斥红薯片和老家的院子。上了大学,自己一个人从北方来到南方,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离开了自己的根。如今在离家乡千里之外的超市里再次看到炸红薯片,又想起了奶奶炸的红薯片。从超市带走一包,品尝后发觉味道和之前大不相同,缺了家乡的味道。如今又是一个冬天,奶奶的炸红薯片想必一定端上桌了。我拿出手机拨出号码,电话嘟嘟响了几声
——“是囡囡吗?”是一个惊讶中又带有欣喜的声音。一颗心放下,就像落叶归根。
(作者为文学院2020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