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时,愿诸事顺利。来路总有潮起潮落,那才是人生旅途的意义。
——题记
蝉鸣如沸,无休无止地嘶鸣,把声带锻造成薄铁片;太阳灼烧着教学楼,砖瓦似承受不住般,竟沁出“汗水”来;教室窗外,绿意蓬勃的枝叶,无奈地被烤得卷了边,蜷缩成被烘干的标本。课堂上, 黑板上的字迹被蒸腾得模糊难辨,连粉笔的灰痕亦仿佛疲惫不堪,纷纷在热浪里飘摇、剥落。
毕业的潮水, 在令人窒息的灼热中悄然漫上来,浸透着肌肤。学士服披挂在身, 厚重的料子在烈日下如同小小的蒸笼,汗珠自额角滚落,滑过毕业证书上烫金的校徽, 洇开一小片咸涩的湿痕。 我拖着脚步行走,偶一抬头,却见有同学将那方正的学位帽随意搭在锈迹斑驳的单车后座,车轮颠簸间,帽子一摇一晃,像只被缚住翅膀、徒劳挣扎的鸟。
毕业季的熔炉,熔炼着青春,亦熔炼着迷茫。
“这一纸文凭,曾以为是开启世界的金钥匙,如今却似一张被反复折叠、摩挲得快要磨穿的薄纸。”隔壁宿舍的同学,辗转多时终于觅得一份差事,可薪水与当初的憧憬相去甚远。 他苦笑一声, 言语里满是困惑与涩意:“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 可桥下的流水似乎早已枯竭。 ”知识如积压的陈货,在时代的仓廪中堆叠如山。 我们这些后来者攀着前人垒就的高墙向上攀爬, 原想添砖加瓦, 却越往上走越觉得站脚的地儿窄仄,脚下的根基也愈发虚浮。
暮色四合, 天际晕染开一片温存的金红。我们散坐在草坪上,如同几簇依偎的野草。冰凉啤酒罐碰撞的脆响里,透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随手将一点啤酒洒向旁边的绣球花丛, 晶莹的酒滴在肥厚的花叶上滚动闪烁, 那蓝紫色的花球竟似因这微醺的浇灌, 在渐起的晚风中更用力地摇曳起来, 仿佛压抑的生命力终于寻到微小的出口,应和着太白“人生得意须尽欢”那遥远的回响。
熔炉熬炼的尽头, 终须面对告别的时刻。
宿舍狼藉如同风暴过境后的废墟,撕碎的笔记与杂物堆叠成丘。 室友沉默地捧出那叠厚厚的书信与火车票, 蹲下身,将那些墨写的字迹、手绘的地图、连同深夜的心事与热望,一张张放入纸盒。纸盒无声地承托起纸页, 墨痕在清波中缓缓洇开、模糊,如同被时间温柔溶解的记忆。信笺载着未竟的言语,打着旋儿向下游漂去,岸边零星的落花逐水而流,仿佛无声的送别。静立岸边,凝望着水光载着过往渐渐漂远, 直至融入暮色苍茫的河面, 宛如李后主词中“流水落花春去也”的苍茫意境。 夕照熔金,在水面铺开一片颤动的碎光,映着我们年轻的脸庞,恍若纳兰词里“人生若只如初见” 的残影,又似一场为逝去之物举行的、以流水为经幡的静默祭礼。
真正启程那日,天气意外地凉爽,仿佛熔炉暂时收敛了威力。宿舍楼下,行李箱的轮子碾过地面, 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如同命运之轮开始转动。我推着那辆旧单车, 后座捆扎的行李上, 不知是谁,斜斜插上一枝淡蓝色的绣球花。车轮滚动,碾过路边零碎的花瓣,花汁在水泥路面上留下几道似有似无的痕迹, 宛如时光之轮碾过我们年轻躯体时, 悄然刻下的无形印记。最后一次回望,校门口熟悉的人影已渐渐模糊, 像一幅被雨水洇湿的水墨画,晕染开离别的底色。
“夏天太短,而遗忘太长。 ”聂鲁达的诗句悄然浮上心头。 然而遗忘并非薄情,它只是生命熔炉里一种必要的冷却。 那些曾经滚烫灼人、几乎要喷薄而出的书生意气与宏图远志,在现实的磋磨中,终将渐渐沉淀,凝成心底温存而坚韧的暖色印痕。
车轮向前滚动, 绣球花在颠簸中微微颤动。 盛夏的熔炉,以它灼热的方式,将我们的青春百炼成钢, 锻打成即将启程远行的模样。前方等待拆封的将来,如同未曾翻阅的新书扉页, 正静待我们继续奋力书写下去。我们就这样推着单车,驮着沉重的行囊, 向着那本尚未被命运之笔写满的书页,缓慢而郑重地行去。绣球花在微颤中,蓝紫色的花瓣边缘,仿佛正无声地汲取着前路的风尘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