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宗御制词“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句各九言,言各九画。写完这几个字,春天就来了。
然而这里没有几里一设的长亭短亭,也难寻掩映着波光的垂柳。春帷不揭,柴扉轻掩,极目远眺是漫山的新绿,山径少人迹,和天融为一体,是水墨画一样的带着雾气的模糊剪影。春天从无中生出有来,在春山之外,它就这样发生。
麦田谷场
春光从草地上升起的时候,大地露出一片片新鲜湿润的土壤,弥散着泥土浑厚清纯的气息。田垄上人影错落,农人们先用古法深耕,再用咯吱作响的木制耧车播撒麦种,如此种植的小麦保水保肥、不易倒伏。迎着晨曦,麦子竖起尖尖芒刺,枝叶光润,在二十四节气的流转中,它们依着时令抽穗、扬花、灌浆、长大,从干瘪的空壳到日渐饱满,收获丰盈健硕的麦穗。一日复一日,它为栖居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提供必需的滋养,在漫长而悠然的时光里,成为庄稼人心中最觉安宁的存在。
麦田近旁是谷场,谷场边上种着棕榈树和芭蕉,禽鸟与春蝉的鸣叫混着棕榈叶摇摆的摩挲声,沙沙作响。用笔直的木架支起的竹竿上挂着湿漉漉的衣裳,在风中飘扬成彩色的旗帜。粮仓门前用竹篾编制的席子上各色干货有序排开,接受着春日太阳的晾晒。萝卜干和笋干在温度和光的蒸发作用下逐渐缩水,将营养浓缩到每一丝纤维。山上采的草药在簸箕上被分类排开,带着苦辛的气息在空气中飘散,闻起来凝神定心———自然给予人类的,不仅是粮食的丰富出产,还有对于病痛的温柔抚慰。
雀鸟啁啾,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孩童大笑着追逐,家养的小土狗跟在孩子后边晃着尾巴转圈圈,憨态可掬。在更远的四周,环抱着他们的,是叠青泻翠的山山水水。并不算大的空间里,有着远离纷争的俗世生活的气息。
谷场周围可称得上是孩子们的乐园了,从田边走进小路,曲径处常常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灌丛里褐色的覆盆子在日头下红得发亮,顶上的小叶浅裂,带着短柔的绒毛,枝干上长着不引人注意的倒钩刺,味道酸甜。再往前走是片缓坡,疏落落地栽着一片黄皮树,横斜的枝桠上密密匝匝地缀着黄皮果,孩子们一摘一捧,放在翻折起来的上衣里兜着回家。路边的果树向来没人打理,长势却极好,我们从不争多,摘一把就满足。想来我们已经过早地懂得,生命不是一次取舍,而是千百次折返。
黄昏时万物偃息,衔虫的麻雀从远处飞回,农人们也荷着农具,从麦田走向谷场作短暂的休憩。这时太阳将将落到一半,被稀释过的夕光轻薄又透亮。再晚些,暮色四合时常有火烧云,大半边天好像都被火焰点燃,边缘浅红如木槿,往里深一点成牡丹色,再深一点就开始沉醉,到那烈焰燃烧的核心,耀眼的金色灼烧,天穹光彩熠熠,照彻眼底。我们在春日里看云,也看见自己远离喧嚣之外宁静的心。
雨夜清明
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
半梦半醒间依稀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撑开窗子往外望,雨势渐小,水珠落在庭院的篱笆上,将尘埃冲洗无余。探头闻一闻氤氲水汽,人已然清明。在房门口和蹑手蹑脚偷溜的姐姐撞个满怀,心照不宣地交换个眼神,一人拿一顶宽大的斗笠,轻手轻脚推门出去,走进春天的雨夜里去。
沿着小路走,沉默地滑进无尽的黑暗里。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传来的,有时听见留在田垄、石板间的蛩音,此外便万籁俱寂,单用耳朵去收藏,会以为自己在这个夜晚已经被时间忘记。极目远眺,环绕的山峦之间的平川宛似从浓黑中浮出来的一般,隐没在凝而不滞的夜色里,浓淡相宜、深浅分明的暗绿色影影绰绰地堆叠,错落有致。看不分明的雾色在空气里飘散流动,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晃晃悠悠走在夜晚的田垄,月光如流水倾泻,隔着灌木树丛投下斑驳的光影。作物们傲人的青绿色好像一夜之间被雨褪去了,余下些谦逊的弯垂的阴影,在细雨微凉中一同倒伏摇曳。
在这片连绵的土地,人和自然向来是生活的共同体,白日里众声喧嚣,翠鸟争鸣,人也投身于劳作耕耘的协奏曲。万籁俱寂时,村庄蛰伏,草木将息,人便和自然相约着坠入无垠的梦境。
抬眼望天,高悬的北斗之星,亦盛满了甘醴,对着奔涌的时间虚张声势。雨夜行走,不怀揣目的,白日里乏味人生的执迷不再沉甸甸地落在记忆里,无所拘束的感觉恣意轻盈,不覆盖理性的灵明。想来时常为了脆弱的信念盲目奔波的旅人,站立于看不见前路的雨夜,亦知人生奥妙之处是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随心漫步而已。
沾染了一身水汽、披星戴月推开轻掩的柴扉时,雨将将停息。视野所及一片清明,山抹微云,薄雾连天,寸草覆盖地面,新绿———又是人间新一季。
客居闲事
从前读诗读到“客里似家家似寄”,一瞬间觉得这样的描述和客家人的客居生活过于贴近了。
客家是全国唯一一个不以地域命名的民系,在客家语中,“人”加上“?”是独有字,意为”我”———一个走到悬崖边上,没有回头路的人,便是客家人。他们是经年不归的孤鸿,在旷日持久的旅程里寻找短暂的归依。
小时候住土楼围屋,围屋傍山而建,中心处设祖祠,日日香火不熄,向外依次为祖堂,围廊,最外一环住人。窗台檐角精妙奇巧,屋顶平脊状,廊道贯通全楼,四面迎风,是居所亦是堡垒。然而这种建筑在我的童年时期已显出几分突兀,它处在既来自过去,又达不到将来的中间环节,在时间里无处可依。我还未长大,它业已被遗弃。
客家人居住之地与中原山川阻隔,远祖的饮食记忆却一直随着人们的迁徙流转而不断演变、再生,形成绵长而丰富的历史。春天里艾草新绿,满盈欲渗,采一把洗净了扔进锅里,加碱水煮得软烂,沥干后碾碎,加糯米粉和粘米粉和成面团,用模具倒出来放上屉笼蒸一刻钟,蒸腾的水汽里都泛着苦辛。农闲时也做糯米糍,色泽透明的糯米,在水里浸泡几个小时,用旺火蒸熟,倒入石臼里,用木制杵头舂打成团,包进黄豆粉、花生碎、芝麻、食糖等馅料再封口,沾粉料即食。劳作回来的人们常用净茶油拌佐料,舀几勺绿豆、粉干等做擂茶,这种啜饮之道大抵要追溯到唐宋了。客居饮食,食材往往最原始而质朴,山间有野草荠菜便采来做羂,溪边有春水竹芯便取来煎茶,因地制宜之道大抵如此。
众蛰潜骇,草木纵横。春日里少不了踏青祭祖,山上的苔藓湿滑,我们撑着小木杖拨开挡路的枝丫,穿过郁郁的竹林走到墓园,在神龛前放上果羂点心,一一敬香拜过。烟雾缭绕里,长者指着身后葳蕤俊秀的竹林,颇为骄傲地说那是他亲手一株株栽种———把两年生的健壮竹竿连蔸挖起,剪去竹竿梢头,每一段保留一个枝节。隔两段开口,清水浸泡竹腔后用粘土封口。天气湿润时挖出水平沟,将竹竿切口向上平放,覆土两层,保持土壤湿润。一旬左右,竹竿节的芽便要萌发出苗,笔直地向上生长。几十载流逝,长者的腰背被土地牵引得愈发佝偻,而他曾播种的那一节节竹竿早已参天,在苍穹野性的呼喊中直上云霄。风来笑有声,雨过净如洗。迁徙流离至此的人们,用自己的手开拓出一片可供憩居的自然园地。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穷目不见其影,但闻其声。松涛声阵阵起伏,霎时间灵魂仿佛也给风温柔地洗过。陶潜讲“安得促席,说彼平生”,然而我们只是这样感受着,无声地与自然相和。
即使客居,即使辗转如浮萍,我们却已在朝夕相处中生出眷恋,发现自己和这个不曾被称为故乡的地方竟然存在如此多的共鸣。
春山之外
此时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而春山之外的时间悄然流逝。我认识这里的每一块石头,这里的每块石头也认识我。我知道这里的每寸土地怎样被岁月堆积成现在的光景,这里的每寸土地也知道我如何被时间滋长成如今的模样,它们静默地凝视着我的童年,然后把我引到生活的必经之处。
我时常在最不同于过往之处听到回音,读到生命瞬间的宁静,在与过去的拥抱里,无尽的悲欢忽然在眼前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这里嵌印着与喧嚣相悖的恬静,是我无数个梦里童年苍白的自留地,只要我还在想念着,它就永远不会沦为失去市井烟火气的废墟。
(图:冯恩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