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记得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月亮还未从山间升起,天空还留有一抹夕阳的余晖,几片稀疏的薄云,也被余晖染成了落日黄。路边的杂草丛中,不时传来几声青蛙与蛐蛐的叫声,它们仿佛也在享受着这春日晚前的最后一丝凉意。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这乡间的石子小道上,不知该去何处,该向何方。
这时,前边的小山丘上传来了一声:“喂,后生,谁家的你是?”我向小山丘望去,一个头顶羊毛帽、身披羊皮袄、皮肤黝黑的老汉叼着锈迹斑斑的烟斗冲着我笑。我大声回答了我外公的名字,生怕他人老了听不见。老汉招手示意让我爬到他这里来,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小心翼翼地爬着这羊肠小道,并时时环顾着四周,生怕有蛇一类的动物突然袭击我,也怕一不小心踩到路边刚探出头来的野草。
待我爬上去后,老汉便从破旧的柴草编的篮子里拿出一个沾满黄土的羊毛毯子让我坐下,我双手捧着毯子,放在老汉身旁,顺势坐了下来。
老汉叼着那锈迹斑斑的铜质烟斗咧着嘴笑道:“坐着羊毛毯子上舒服不,这是正儿八经的山羊皮做的,前几年我的一只老山羊得病死了,这就是拿它的皮做的,我希望它可以一直陪着我老去。”话说完又朝前方望去,嘿嘿地笑着。我看着老汉的脸,联想到了许多。老汉满是皱纹、坑坑洼洼的脸,正如我们现在所脚踩着的黄土地一般沟壑纵横,饱经风雨的冲刷。黝黑的皮肤上长了几颗老年斑,眼睛或许是衰老的缘故,眼角向下垂着,再加上又被松弛的皮肤遮住了一部分,显得眼睛很小,可却坚定有神。鼻子具有陕北农家汉子的典型特征,又宽厚又长。老汉的嘴角是上扬的,给人一种从容自信、和蔼可亲的感觉。羊毛帽、羊皮袄,还有那粗布织的有些褪色的黑裤上,沾满了杂草与尘土。我想,他大概是不忍拍去那衣服上的尘土,毕竟这些来自生养他的黄土地,当然,黄土地也生养了我。
他悠然自得地抽着旱烟,享受着这烟草的清香,嘴里不时地吐出各种形状的烟雾,但眼睛却从未离开前方的那片树林,像是一位慈祥的父亲看着自己日渐长大的孩子一般。
也许是看得感动了,随后,他用我们西北人民特有的粗犷声音向我讲述起了他与眼前这片树林的故事。我一辈子生活在这黄土地上,栽了一辈子树,再啥也没干。
在我的印象里,我小时候一共搬了九次家。那会儿是土墙打的土基子盖的房,等到了七、八年过去,那沙子就堆到房梁上来了,如果不搬家的话,那沙子都得把房子给埋了。
我二十岁那年,也就是一九七二年,就当上了村里的干部,大队长。从那个时候起,我的心里就种下了一颗种子,一辈子只干一件事,那就是治沙,跟沙子作斗争。
我那时候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意气风发地对村民们讲:“要想改变这个村的面貌,就非要治沙子不可,没有植树造林,就没法改变这个村,这个穷根子就拔不利。”
一九八四年,我毫不犹豫地响应党的号召,全家搬到了全乡沙漠面积最大的四大号村,带头卖掉了家里的全部牲口来筹集资金,义无反顾地带着村里的六户人家,一头扎进了这茫茫的沙海,准备打一场硬仗。当时我卖掉了家中全部牲口但是资金还是短缺,那时候国家也正处于改革开放的洪流之中,虽然东部地区发展起来了,可我们西部地区还是很落后,并不富裕,然后我就跑到了县里的信用社去贷款。社长是我的老朋友,开玩笑地对我说:“最近这黄沙都吹进你脑子里了?你贷款五千块钱,还不如去贩点羊绒赚钱,植点树苗子能有什么用?”我拍了拍他的大腿,笑着说:“我植树造林并不在于挣钱这个事情上,我觉得人活世上一辈子,只要能干成一件事,那就算没白活,植树造林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情。”
那一年,我带领我们大队把这承包的三百亩荒沙全都栽上了旱柳、沙柳、杨树,再加上老天给饭吃,雨水多,我们承包的这片林地树苗成活率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七,这当时给了我们很大的信心。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八五年。我们承包了国营长茂滩林场的五点八万亩荒沙。当时,为了联合更多的村民一起治沙,我算是想尽了一切办法。我是一介农夫,不识几个大字,就请了县里识字的大先生,写了一张“招贤榜”,贴在了我们海子梁乡政府的大门口。这张“招贤榜”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很多来自山西、宁夏、内蒙古、甘肃和周围地区的村民加入了我们治沙大队。
一九八六年,我带头吹响了向长茂滩荒漠进攻的号角。我带领着一百多人的治沙队伍,首先一头扎进了最难啃的狼窝沙。我们大队没日没夜地苦干了一个春季,把那沙地上都栽满了树苗,可等到了四、五月份,那黄沙铺天盖地地一来,栽下的树苗子百分之九十都被风蚀沙给埋了。那算是我们首战狼窝沙,从三原调回来的苗子,基本上没有成活的,这给了我们大队很大的打击,很多队员的信心从那次后就倒了,睡在那沙梁上一动不动,任凭我怎么骂,他们都无动于衷,于是我没有办法就带着大队撤退了。一九八七年,我带领大队再战狼窝沙,不出意外,树苗百分之八十都被那吃人的黄沙给埋了。
经过两次失败,我一方面鼓励,劝说队员继续干下去,另一方面,专门跑到了榆林、横山等地去向专业的林业人员请教。经过前两次失败的教训和林业人员的指导,一九八八年,我们踏上了三战狼窝沙的征途。我们在迎风坡画格子,搭设沙障挡住荒沙,在沙障间播撒沙蒿,栽柳树,固定住流沙,在丘间地栽种杨树、柳树,在这狼窝沙搭设了八百公里的沙障,终于使这六千亩荒沙变绿了,植树成活率达到了百分之八十,终于战胜了狼窝沙,这一长茂滩荒漠最难啃的骨头。
老汉用那满是老茧的、如黄土地般干裂的手满怀热泪指着前方的林地说:“这就是当年赫赫有名的狼窝沙,谁能想到这里四十多年前还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现在能有这么大一片树林。鸟、野鸡、狐狸、貒子这些动物都来这里栖息,生态环境好了很多。咱俩现在坐的这个地方,就是四十年前我的‘指挥部’。这就是狼窝沙,我们大队曾经‘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这片土地下,流淌着我们当时二百多人的血与汗。”老汉激动地说着,嘴角不停地在颤抖。老汉说完便慢慢地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抓起一把黄土掐灭了烟斗。我满怀敬意地看着这位老人,一位对治沙饱含激情、对黄土地充满热爱的老人。落日的余晖照在了老汉佝偻的身上,从我的视角看去,老汉的影子是那样的高大,遮蔽了整片林地。像是一位慈祥的父亲,拥抱着自己的孩子。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代代人有代代人的使命,老汉的孙子如今也是陕北治沙队伍中的一员,正如四十多年前的老汉一样,战斗在陕北治沙的第一线。正如先秦时代那位老愚公说的那样:“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我也坚信,在陕北子弟一代代的努力下,黄沙这困扰了陕北人民两千多年的难题终究会被解决。
“恶沙不治,穷根不拔,我就枉活一世。”老汉说完,双手便搭在了身后,弯着腰慢慢摇晃地走下了山丘。老汉的背影渐渐地离我远去,我目送老汉离开,一时间一股崇高的敬意涌上了心间。老汉身躯虽是佝偻的,可在我眼中,却是那样的笔直与高大,正如三十多年前满怀热血献身于治沙事业一般。纵使月亮已经高悬于夜空,黑夜来临,可老汉那佝偻的渐渐远去的身躯,如白虹贯日一般,照亮了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夜间的小动物也被这光辉所感动,发出叽叽喳喳的声响,仿佛是在感谢老汉赋予了它们生命,为老汉颂上一首光荣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