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就想写一篇这样的文章,但当我还没有足够的把握来驾驶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实在不想毁了它们。因为关于我们的文明,从来不需要局外人隔靴搔痒的礼赞—虽然这些东西从未缺乏。
那是一个怎样的生存环境?宁古塔,一个从史书上剪裁下来的名字。几百年前,那一片荒凉凶险的土地上,曾经超负荷地承载了多少文人墨客沉重的一步一步?他们,是带着铁链,带着枷锁,带着妻子儿女、亲戚奴仆,走到这里来的。一路上,朔风肆虐,飞沙走石。不敢回头,怕望见那远了更远了的故乡一他们生生相息的土地,他生命之根的所在!而如今,朝向那个未知的与前一段生命轨迹完全背离的方位,去向渺茫的前途。
沉重的铁铐脚镣,桎梏住的不仅仅是那羸弱不堪的身体,还有那身体里面曾经在某一方土地上生了根发了芽的一颗心。只因一句不能被那坐在高高的龙头宝座上的人相容却绝对明智的话,抑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业已查明冤枉的却是皇帝金口玉言下错了旨意而不得不变成现实的嫌疑,他们的根,便被权利的大手腰斩得毫不留情。于是,这样一群曾在科举场上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文人雅士,又被权利的指挥棒赶到了宁古塔,一步步,在他们流放的道路上,步履维艰。等待着他们的,是弥漫的风沙,是披甲人令人发指的虐待,甚至有人,在流放的路途上,就被豺狼虎豹做了腹中物。
然而,他们是带着文明上路的,几十年文化的薰陶,已使他们超凡脱俗。不同的面容,却有相同的气质,文明的信号,使他们声气互通,枝结连理。以至在流放的路上,在众多家人奴仆哭天抢地的哀号声里,有人却面露微笑,狂喜到手舞足蹈——因为他看到沿途墙壁上同是被流放的官员的诗,一首首读下来竞能使他忘记凶险而赞叹,进而眉开眼笑,拍手叫好的诗,也因此,他明白自己不会再寂寞,他不再惧怕甚至有点儿向往那一个与死亡联系紧密的地方,他只听到了文明的召唤!
于是,在那样一个汇聚了侠盗、官员、名士甚至杀人犯的地方,文明成为了唯一的救赎。它的气息激起了流放者们内心行将干涸的对于文明习惯性的渴望,使他们的心在苦难的如风飘浮萍的境况里找到了着落和皈依。
依着文明的藤条,他们把自己的那颗心,重又扦插在那个看似凶险无比实则广袤无垠的土地上,让它们在那里生根发芽,让生命之花在遥远的冰天雪地的北方绽开得更加如火如荼。
于是,在宁古塔,他们在烧石灰、捡马粪的闲暇,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用木头在地上搭搭建建。后来在宁古塔,便出现了鳞次栉比的木制房子,甚至出现了象征进步和文明的私塾。而他们不同的背景,也在一种崭新的文化氛围里面开始溶解,进而又融合到^起,凝聚成一股更大更强的力量,使他们在撒播文明的火种时变得更加坚定不移,而我们的文明,心甘情愿地生了根,长成了一株与蛮荒之树分庭抗礼的参天巨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