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我对夏天的记忆逐渐变得模糊而复杂。
孩提时,记挂着暮春的落花时节,尽自于重五时蹁跹而过。接踵而至的是溽暑,联袂了滂沱的霖雨,亦有竹篱旁开的正炽的石榴花,穹顶卷须的葡萄架。燠热的气候、飒然的雨雾、天边如潮涌至的霹雳,一同在童蒙期间零碎地拼缀了,而后构筑成为稚气未脱的我对伏暑的怪谲想象。祖母家的院子,门口折拢着一块又一块朝下延展的青石板,深深嵌入泥土。羼杂着黛绿青苔的蜿蜒纹路被踏得乌亮,似是岁序在年轮中流转而末后收尾的脚印。我总爱在阴云酝酿的第一滴雨缠绵着落下时,跑过泛着潮意的老井,急不可耐地跨越门槛,跑到那叶片织就的名为香樟的绿瀑之下。下一秒便雨声密密,从笼罩的枝叶层间叠出,雀跃地响起来。伞是不曾打的,我奔跑着,任由甘雨肆意地淋湿一切,也任由愈来愈大的水色,累累如珠垂坠。周遭如云似雾,淅淅沥沥的珠帘被天边无尽的灰白缭绕融化,最终落得一干二净。
雨后,我该走了。
父母的车轮压上被浸透的土地,曲折地转弯后停留在屋前。平日里只有我和祖母的稍显孤寂的院子,莫名在那一场淋漓的透凉后,人影幢幢。屋檐分明挡不住垂落的雨,我听见无数人笑意盈盈的寒暄,在波荡的一水间,弹响离别的前奏。我又注意到那口老井,祖母正弯腰在那绞水,她粗糙的手握住井绳,而井绳深深地勒入石头上发白的凹槽里。积存着,摇荡着,在木柄摇动时晃碎眼底盈盈水光,一如天边阴沉的颜色,如同已然流淌在掌心的碎银。
后来我眼中的夏幻化成了离别。走时我目光流连过生锈的磨盘,已然开裂的鲜红砖缝,和没有火燃烧着的灶膛。身旁的廊柱消失,像是在无形中走过无忧无虑的年岁,走入到未来一个接着一个象征成长的夏季与黄昏中去。
是了,雨下得太快。夏与雾弥合之处,我仿佛能听见过去的声音。后来夏有了更准确的定义,我可以从翻折的年景与春秋中知晓它来往的时刻。但没有任何时候比那时来得更深刻、更铭心,以至于每一个夏天我都想起离开祖母家时眼前凝住的水珠,敲出了深浅不一的节拍,而后再见未尽的夏雨,始终不曾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