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不喜欢吃奶奶包的粽子。剥开深绿的粽叶,里面只有紧实的糯米,有时零星埋着几粒豆子,嚼在嘴里便只剩下唾液淀粉酶消化淀粉的寡淡———仿佛寡淡就是粽子本身的滋味。一如奶奶在我眼中的平淡无奇。
这心思自然深藏心底。白米粽子与奶奶的形象在我童年认知里悄然叠印,都平淡得难以勾起更深的兴趣。奶奶在那些年的记忆里并非时时在场,却总在灶台边留下令人难忘的静默身影。我对她的印象只停留在我儿童时期。
奶奶极少言语,似乎天生不善言辞。爷爷在家中雷霆震怒时,我与弟弟躲进床底深处,奶奶从不争执,只默默做着家务。当我和弟弟“血战”正酣,吵闹声几乎掀翻屋顶,奶奶依旧沉默地切着西瓜,刀落砧板发出笃笃轻响。她似乎格外中意厨房那方天地,终日在那里劳作不息,我只能凝望她的背影———那身影初看枯燥,久了竟渗出一种微妙的幽深。
我其实并不懂奶奶,她亦未曾向我们说过什么。爷爷根深蒂固的旧思想,让我对踏进祖父母家门总怀着抵触。饭桌上,爷爷常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念叨:“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听说我周末上兴趣班,便搬出“女子无才便是德”……儿童天性使我绝不忍气吞声,每每高声反驳。那时我无法理解沉默,更无法容忍陈腐如苔藓的旧思想蔓延滋长———而奶奶的缄默,在我眼中无异于一种无声的附议。身为女性却如此顺从,这令我隐隐不喜,如同不喜那索然无味的白米粽子。
岁月流转,我渐渐长高,白米粽子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并非全然不可接受。当爷爷又在饭桌上高谈那些陈词滥调时,奶奶会轻轻搁下筷子,温和地插一句:“快吃饭吧。”———原来那并非认同的默认,倒像在风沙里轻轻掩住一粒种子的土壤。
奶奶常年盘桓于灶台之间,这何尝不是她为自己圈出的一片安然领地?厨房烟火蒸腾,反而隔绝了世间的纷扰与烦忧。她并非耽溺于劳役,倒似在喧嚷中为自己辟出了一隅清静地。
我忽然顿悟,那些年复一年的沉默,或许并非软弱与屈服。旧时代的重轭沉沉压在女性肩头,尤其对奶奶这样读过书、识得字的女性,内心的压抑或许更深。那静默,是她磨砺出的生存的质地———像白米粽子,捆扎得严严实实,无味深处却自有筋骨,默然抵抗着沸水的熬煮与时间的蒸腾。
于是有一天,当舌尖再次触到那素白糯米,我耐心咀嚼。米粒的淡泊深处,竟真的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青绿粽叶的悠远清芬———这清香竟一直埋藏于无味之下,正如奶奶无言背影里深藏的温韧与静守的力量。原来世间的抵抗并非只有呐喊;有些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韧性十足的回声。
粽子朴素无华,恰似生命里那些被我们轻慢的静默背影———她们在岁月灶台前无声操劳,以背影构筑我们生存的基底。当某天我们终于咀嚼出那深藏的清香,才恍然明白:“最深的守护者常以沉默为铠甲,最珍贵的滋味需时光耐心熬煮方能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