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竹筛时，檐角的青梅已褪尽青涩。那些裹着白霜的果子，像被揉皱的绿罗纱，在江南的梅雨里洇出深浅斑痕。祖母说青梅酿酒须在小满后十日，此刻的酸涩最是浓烈。至于那些枇杷，像是趁着夜色熟透的，在晨露里颤巍巍地摇晃。我忽然记起姑苏城外的老话：“蚕老枇杷黄”，春蚕结茧的尾声里，初夏就这么悄然被酿成了琥珀色。
青瓷坛沉睡在幽窖的暗影中，坛身结着细密的水珠。我总疑心那些沿着陶纹蜿蜒的轨迹，是时间在器物上爬行的足迹。苏轼在惠州酿梅子酒，写信给苏辙说“岭南万户皆春色”，却把最浓的春意封存在坛中。酒液里浮沉的梅子，原是凝固的清明雨。还有白瓷盘里堆着新摘的枇杷，表皮覆着层细密的绒毛，像是古卷上拓印的霜色。剥开薄如蝉翼的果皮，橘红果肉沁出酸甜的汁水，指尖便沾了时令的滋味。杨万里当年舟过洞庭，看见枇杷压树玉攒枝，该是这般光景。江南的枇杷自唐宋便作贡品，宋祁在《草本杂咏五首．枇杷》里写它“作花凌蚤寒”，倒比荔枝更得文人偏爱。
老人总说枇杷是“小满的铃铛”。翻检古书方知，《礼记》载“仲夏之月，羞以含桃，荐以麦实”，这“麦实”或许正是早熟的枇杷。岭南荔枝尚在青涩，长安樱桃已过花期，唯有枇杷在江淮的梅雨里酝酿着金黄。戴复古东园载酒西园醉，醉中犹记“摘尽枇杷一树金”，到底是放不下这初夏的信物。老茶寮的泥炉上煨着梅酱，铁锅里翻腾着深紫的漩涡。阿婆说，这锅梅子熬过了三季：春雨里抽芽，谷雨时坐果，芒种前褪酸。青瓷碟里盛着梅脯，皱纹里蜷缩着旧时光。暮色漫过花窗时，启封的酒坛吐出一串叹息。酒液已染作琥珀色，梅子却依然青翠如初，仿佛被封印的初夏魂魄。李清照当年“三杯两盏淡酒”，饮的可是赵明诚手酿的青梅酒？那些浸在酒里的梅子，经年后仍带着微酸，倒比甜腻的秋酿更耐寻味。
蝉声初透纱窗的午后，案头青瓷瓶供着新折的枇杷枝。叶片墨绿如宋人山水，果实却像浸过蜜的琥珀。瓷坛中的梅子正在完成最后的蜕变。它们褪去尖锐的酸，敛起耀眼的青，在幽暗里默默修改着年轮的密码。原来真正的成熟不需要昭告天下，就像真正的初夏总是隐在青梅的褶皱里，隐在琵琶晶莹的果肉里，等待某个开封的刹那，倾泻出窖藏的春光。（何炜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