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乡村,家前屋后随处点缀着青翠的竹林。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林中新笋破土而出,从细小的缝隙间奋力钻出嫩芽,汲取霜露精华,宛若鸡雏般偷偷张望人间。新笋娇嫩可爱,形似羊角,披着青褐色的外衣,恰如一位青衣花旦,气质清雅脱俗。带着清晨露水的新笋,清纯灵动,楚楚动人,正静候着巧妇前来采撷。
采笋,是一件颇有《诗经》意趣的事。村姑孩童踏入竹林,轻手轻脚地拨开枝叶,稳稳握住一茬嫩笋,沿根部轻轻一铲,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笋身应声而断,清脆悦耳。竹篮渐满,凉意袭人,夕阳斜照,霞光染林,采笋人踏着晚风归来。远处炊烟袅袅,堤上水牛剪影斑驳,一幅温柔恬静的田园牧歌图徐徐铺展。
春笋尝鲜,最是应季。民间关于春笋的吃法五花八门:腌笃鲜、焖杂烩、笋松、酸笋、糟笋、糖笋、火腿煨山笋、拌燕笋等,煸炒、煨炖、焖烩、炝拌,皆成美味佳肴,堪称荤素百搭。笋尖脆嫩,可与野菜凉拌,或切丁炒蛋;中段肥嫩,可炒精肉煨杂烩;笋根劲道十足,可煨土鸡或甲鱼汤,佐以几颗殷红枸杞、几枚鹌鹑蛋,汤色清亮,香气扑鼻。更可置于瓮中发酵,制成霉笋,佐粥下酒,风味隽永,妙不可言。
其中,春笋烧咸肉,又名“腌笃鲜”,是经典农家菜。初春嫩笋似藕段,又似少女的臂腕。母亲将其切片焯水沥干,入素油锅爆炒,再加入洗净切块的腊肉、去脏的鲜河蚌或咸蹄髈,佐以红椒青蒜、料酒香葱,文火慢煨。其实煨笋,煨的是山野清气与文人清趣,煨的是一种人间烟火里的生活情调。
这时,笋片在滚热的汤里翩翩起舞,香气沿锅边四散蒸腾。若再添些鲜嫩的马兰头或紫云英,去腻增鲜,风味更佳。待一碗腌笃鲜端上桑木桌,撒少许胡椒粉,青白相间,色泽明快靓丽,香气扑鼻而来。众人惊叹不已,纷纷举箸品尝,咂咂有声中,味蕾与身心一同欢悦,不禁感叹这尘世温暖、人间可亲。
凉拌青笋,淋上麻油,拌入花生米、木耳、香干,入口清脆爽口,咀嚼沙沙作响。焯水后的笋条淡黄泛翠,如案头美玉。细嚼之下,韧中带脆,微苦生香,悠悠散发出山林的清气。春笋爆炒蚕豆亦令人陶醉。鲜嫩青蚕豆与新掰竹笋共炒,盛入青花瓷碗,蚕豆墨绿,笋片玉白,宛如鹭鸟栖于浅滩,又似一阙宋词小令。若再抿上一口家酿大麦烧,便是春光融融,莺啼燕语,杏花细雨,菰蒲凝翠,沉醉之间,不知今夕何夕。
五花肉与春笋的结合,荤素相济,相得益彰,柔情似水,情意绵绵。春笋吸附肉中油脂,更添香浓。这寻常的乡土小菜,肥而不腻,汤汁清鲜,成菜爽脆清新。浓郁肉香中弥漫着竹笋的山野气息,勾人食欲。扒上一口喷香米饭,咬一块油润肉笋,真让人忍不住想吼一声刘邦那句豪情万丈的《大风歌》。
鲜嫩春笋烧杂烩,是农家宴席上不可或缺的一道主打。烧杂烩讲究食材丰盛:木耳、肉皮、嫩笋、鱼圆、金针菇、沼虾、矮脚青菜、牛肉片、鲜菇等一应俱全,齐入锅中炖煮。俗称“头菜”,用硕大的汤盆盛起,置于餐桌中央,热气腾腾中,众人持勺分食。笋片虽居配角,却洁白清雅,仿若云行水面,轻啜一口,清香入喉,味蕾立时陷入鲜美之境,不能自拔。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在苏轼眼中,雪沫乳花、蓼茸蒿笋皆是清欢,无需雕饰,自有其真味。归返故园,邀上至友,围炉煨笋,啜汤谈笑,在春光柔润中感受流年静好,浓浓乡愁便在一箸一饮间悄然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