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算是走出了风雨泥泞生死纠结的清明时节。户外世界,“芍药抽红锐,荼蘼缒绿长”,花红柳绿,莺歌燕舞,新茶飘香,春笋雨后。朗朗乾坤,景致清亮,心境焕然一新。
眼前世界,无时不在流变,现身于人们的视野,模样在时刻翻新。谷雨时节,模样该是最美的。惜品谷雨,可以错过万紫千红流泉飞瀑,却万万不可错过谷雨新茶。
“不风不雨正晴和,翠竹亭亭好节柯。最爱晚凉佳客至,一壶新茗泡松萝。几枝新叶萧萧竹,数笔横皴淡淡山。正好清明连谷雨,一杯香茗坐其间。”(清·郑板桥《谷雨》)这是一幅用文字绘制的清晰简约谷雨画面。画中最令人迷醉的,还不是自然美景,而是落下日头,翠竹林中,与客相坐,“一壶新茗泡松萝”。何谓“松萝”?徽州那带,古时无茶,明朝时,来了位和尚,结庵松萝山,从虎丘引来茶种,精心培植,不期数年,制得新茶。和尚示范,百姓竞相植茶。“松萝”名径遐迩,茶业,渐渐成为徽州一带支柱农业。郑板桥是否去过徽州,不得而知,而他谷雨品茶,将新茗称“松萝”,足见当年“松萝”名噪天下。“松萝”,及至黄山毛峰,庐山云雾,开启并引领江南茶道。
按说,茶叶算不上生活必需品,没茶喝,饿不着人,也渴不死人。然而,中国人生活必需品里偏偏有茶。“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张清单里,就有茶。茶和酒,像两根支柱,撑出中国传统饮食文化的基本形态。茶酒,两者性格对立,可以人文意会为,一阴一阳,一柔一刚,一静一燥,一温一火,一弛一张,属性虽异,却互不相伤,反而相互为补,相得益彰,百姓日常需要,更是创新文化的灵感源泉。很难想象,没有茶和酒的催生,历代文人能写出怎样的作品。回眸一看,中国诗文,热烈起来,洋溢的是酒香;静谧下来,则沉淀为茶清。茶酒入境,都可以叫作沉醉。
品茶,讲究时节。茶人断言:“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果然有理!清明茶,清香却味淡;立夏茶,味浓却苦涩。惟有谷雨,调和适中,茶味最佳。当然,仅是品味自然植物,尚是感官的滋味分享;而入味文化,方才升华为精神芬芳。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宋·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这大概是一味醒酒茶。旁观一城春光,来去匆忙,怀旧思故,感怀流年,怅然若失,毕竟春天即将谢幕。或许,这是谷雨品茶的第一种心境。清茶飘雾,“烟雨暗千家”,看清景致不易,参透生活更难。猫头鹰起飞,时近黄昏。时光,留给人们的,总是逝去的背影。感恩惜福,珍惜当下,才不致庸碌,“诗酒趁年华”,才算是挽留了春光。
“春山谷雨前,并手摘芳烟。绿嫩难盈笼,清和易晚天。且招邻院客,试煮落花泉。地远劳相寄,无来又隔年。”(唐·齐己《谢中上人寄茶》)这大概算是一味谷雨禅茶。诗中,劳动场面生动传神。天色已晚,劳动者还在双手采茶,因为篮子还没装满。辛辛苦苦采来的茶,不是私存独占,而是“招邻”分享,寄送远客。诗中,没有书写品尝春茶的滋味,但分明可以感到,劳动,很幸福;奉献,很温暖。至于围坐“煮泉”,原来是在一起调理心情。茶道,也是禅道。味茶参禅,不是往心里添加什么,恰好相反,是把占据心灵的那些多余东西,清理出去。“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如同房子清理打扫干净,居住其中的人,才感到舒心适意。
“板桥人渡泉声,茅檐日午鸡鸣。莫嗔焙茶烟暗,却喜晒谷天晴。”(唐·张继《山家》)这首短诗,完全白描,山家景致,幽静恬适,山民焙茶,画面生动,散发出天人和谐浓郁气息。诗中,未见饮茶,却溢满清茶真味。“焙茶烟暗”,与“晒谷天晴”,一暗一明,一开一合,形成强烈对比。一种滋味,不能成为真味,如同一种声音,不能成为音乐一样。既有入口之苦,更有回味甘醇,便是真的茶味。如此一来,唤醒的不单是味蕾,更有生命感触。如果把茶苦类比为某种色彩,那么,这种色彩正是生命的底色;如果把甘醇也类比为色彩,那么,这种色彩,正是苦苦跋涉生命应有的瑰丽梦境。
“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唐·钱起《与赵莒茶宴》)谷雨味茶,虚心洗尘,忘言安神,杂念尽祛。蝉噪更显静,心远地自偏。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