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风雨,不过是大头菜熟了八十次。”爷爷蹲在院墙根下择菜时,总爱念叨着这句话。阳光下,他布满裂口的手指正灵巧地剥开大头菜青白色的叶瓣,粗粝的掌纹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褐色泥土。小时候我不懂,为什么要把漫长岁月说得像腌菜坛子般寻常,直到自己的双手深深触及家乡那温热的土地。
我们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农民,爷爷的十几亩田地就像是一座座微型王国。清晨五点,当山头升起第一缕炊烟,他佝偻的身影已在地垄间移动。铁耙翻起的新土泛着油亮的光泽,蚯蚓在潮湿的土块间惊慌逃窜。我六岁那年偷学爷爷浇菜,却把整桶水扣在刚冒头的菜苗上。老人用开裂的拇指抹去我脸上的泥浆:“庄稼要渴着养,就像日子得苦着过。”后来才明白,他种的大头菜格外清甜,是因为总在晌午最晒时浇水——让菜根在干渴中拼命向下扎根。
爷爷靠着种大头菜将爸爸送进高中,而爸爸靠着他的肩膀将我送进大学。长大后,我的无人机第一次掠过菜园时,惊飞了整群麻雀。电子屏上,深绿、浅绿、紫红的色块整齐排列,像打翻的调色盘浸在晨露里。爷爷拄着拐杖仰头张望,银发上沾着飞溅的泥点:“这铁鸟能看出哪棵菜闹虫害?”当他亲眼看见无人机精准降落在生虫的菜畦时,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年轻时的光彩。现在,手机App会提醒我土壤pH值的变化,但每到移栽季节,我们祖孙三代仍会赤脚踩进地里——脚底板感受的温热,是传感器测不出的生命密码。
去年冬天整理老屋,在樟木箱底翻出个陶罐。启封瞬间,八十年前腌制的芥菜香汹涌而出。褪色的蓝布包袱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本笔记:爷爷用炭笔画的节气歌谣,父亲记录的杂交数据,我打印的物联网参数表。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太爷爷站在茅草屋前,怀里抱着个脸盆大的大头菜,身后是1943年焦渴的土地。
清明那天,我们给田地装上智能滴灌系统。爷爷坚持要亲自埋下最后一截水管,他跪在田埂上时,我忽然发现老人后背的弧度,与父亲弯腰调试设备的姿态,和我操作无人机时的前倾,竟奇妙地重合在一起。夕阳把三个影子拉长投在新翻的泥土上,仿佛大地本身在向我们躬身致意。
如今走在村里,常看见屋檐下晒着各色菜干:张家媳妇的梅干菜扎成花朵形状,李家奶奶的萝卜条串成珠帘。但最让我动容的,是那些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依然坚持剥菜籽,他们的指节或许不再灵便,但让种子从指缝落进土壤的姿势,仍带着与土地对话的郑重。这大概就是“人民日报”所说的“伟大的追梦者”,我们追逐的从不是缥缈的云霞,而是让每一粒种子都能在汗水浇灌下苏醒。
暮春的雨夜里,我坐在玻璃温室听着雨打棚顶。显示屏上,不同品种的大头菜在模拟不同年代的气候条件生长。八十年前的战乱饥荒,三十年前的改革春潮,新时代的数字洪流,化作细雨滋润着虚拟土壤。忽然想起爷爷的话,此刻终于懂得:所谓“八十年风雨”,不过是让土地记得如何呼吸;所谓“大头菜熟八十次”,其实是让希望在人心里轮回生长。那些在田间地头躬耕的身影,何尝不是在用最朴实的劳动,为时代写下最深情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