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星星
消毒水的气味在春日的阳光里浮动，像一层透明的纱，轻轻裹住湘雅三医院儿科病房的走廊。我攥着志愿者服一角的手指微微发潮，推开门时，正与一双双星星般的眼睛相遇——有的躲在口罩后面忽闪，有的从桌椅的间隙里探出来，像被暂时困在人间的小星星。
活动室的门刚推开一条缝，就有细碎的笑声漏出来。穿条纹病号服的孩子们坐在小椅子上，手腕或额头贴着透明的留置针贴，像停着一只只银色的蝶。他们的面色大多像旧书页般泛黄，手腕细得能看见突出的骨节，像深秋里没来得及长大的芦苇，但眼睛却亮得出奇。他们像一群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萤火虫，乍见生人，怯生生又藏不住好奇。
我们几个初来乍到的志愿者，为了让孩子们暂时忘却病痛的折磨，使出浑身解数。原本准备的儿歌孩子们只是安静听着，指尖在床单上划着没尽头的圈。直到另一个志愿者试着弹出《孤勇者》的前奏，那些歪在椅背上的小身子突然坐直了，戴口罩的眼睛在远处发亮。“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第一个童声哑着嗓子跟唱时，鼻尖的口罩带子都跟着颤动。有的孩子记不清词就用力拍手，骨节分明的小手在病号服上拍出脆响；躲在妈妈怀里的小姑娘忽然仰起脸，把毛线帽扯到脑后，露出化疗后稀疏的发茬，却唱得比谁都响亮。电子琴在高潮处跑了调，孩子们却笑得更欢。我们暂时忘记了跑调的窘迫，和孩子们一起开怀大笑，驱散了这病房里往日的阴霾。
和活动室的小朋友告别后，我们单独来到了化疗病房，来探望这些不能轻易踏出病房的玻璃小人们。化疗病房的门推开时，迎面扑来淡淡的姜花味——不知哪个家长在窗台摆了瓶水培姜花。床上的小宇正盯着天花板发呆，光头在灯光下泛着柔光，像枚剥了壳的荔枝。他看见我手里的画纸，睫毛忽地震了震，像蝴蝶收拢翅膀。“我们画宇宙好不好？”我递过紫色蜡笔。他的指尖划过纸面时，我注意到他指甲盖泛着淡淡的青，像被雨水泡久的花瓣，但握笔的姿势却格外郑重。笔尖在纸上戳出小坑：“姐姐你看，这是超新星爆炸。”他画的星星没有棱角，全是圆圆的光斑，像把月亮揉碎了撒在纸上。
后来在“小勇士宣言”活动上，镜头对准光头的小宇，他突然举起自己画的宇宙：“我要当第一个治好病的宇航员！”输液管在他手臂上投下网状的影子，却遮不住他扬起的下巴。那是我见过最挺拔的姿势，像株被风雨压弯却始终朝着太阳生长的幼苗。身后的护士悄悄抹了下眼睛，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给小宇折的纸青蛙，边角都磨毛了，却还带着体温的弧度。
活动很快结束，离开时经过护士站，我看见社工姐姐正在整理孩子们的手工。纸鹤翅膀上的“平安”被她用红笔描了边，小船的船舷上多了行小字：“载着星光去远航”。这些带着体温的小小心愿，在消毒水气味里慢慢发酵，终于让我懂得，护理的温度，是把每个留置针贴都细细抚平的耐心，是记住每个孩子忌口喜好的较真，是蹲下来时与他们等高的目光里、盛着的整个宇宙的温柔。就像小宇画里那些没有棱角的星星，它们不耀眼，却用最柔软的光，缝补着病痛撕开的裂痕。
当孩子们的笑声漫过走廊尽头，我忽然明白，我们带来的从来不是短暂的光亮。那些被小心接住的凝视，那些藏在褶皱里的温度，早已在某个瞬间，变成了他们眼睛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