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家的庭院里有两株香椿树。从我有记忆开始,它们就并肩生长在那里,成为镌刻在我记忆扉页的图腾。光阴流转,老屋的墙垣斑驳了又粉刷,葡萄架上的藤蔓青了又枯,唯有这两棵香椿树,始终以谦逊的姿态伫立在院角,春日抽芽,夏季成荫,秋结树胶,冬栖狸奴,年复一年编织着岁月的经纬。
每年惊蛰过后,我总要趴在褪漆的窗棂前张望。直到某个晨雾未散的清晨,树梢突然缀满玛瑙般莹润的芽苞。这个时候连空气都浸着香椿的香气,在檐角廊柱间萦绕不去。父亲采摘香椿时从不借助其他工具,他站在树上徒手采摘,绛紫色的嫩芽就纷纷扬扬飘落,有时会落在在树下捡拾的我和姐姐的头上,不一会儿篮子里就堆起层层叠叠的香椿的小山。抱着篮子回到家里,和母亲清理完香椿之后便开始期待用香椿制作的美味。金黄的蛋液裹着翡翠色的椿芽在热油里翻腾,炸得酥脆的“香椿鱼儿”在笊篱上沥油时会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焯水后的香椿褪掉绛紫或绯红的外衣,变得青绿,无论是凉拌还是炒鸡蛋都十分美味。最难忘是腌香椿的时候,粗瓷盆里垒起小山般的嫩芽,母亲将井盐细细揉进叶脉,将香气封存保留,即使在冬天也有机会吃到香椿。
香椿引人注目的季节只在春天?
当然不是这样。在我的记忆中,香椿树和四季都有着紧密的连接。
夏日的香椿树撑开一顶翠绿的伞盖,细碎的阳光从叶缝间漏下来,在地上描摹出斑驳的光影。虽然不及梧桐的挺拔,也不似槐树的茂密,但这方寸之间的阴凉,却是我的整个乐园。蝉最爱停驻在香椿的枝桠上,不知疲倦地唱着夏日的歌谣。爷爷奶奶耳背,所以从不嫌它们吵闹。五六岁的我常常蹲在树下玩泥巴。爷爷是个极爱整洁的人。小院里除了那条笔直的水泥小道,其他地方都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月季在墙角开得正艳,几盆兰草在石阶上吐着幽香。唯独香椿树下是我的“领地”,那里堆着我的泥巴“城堡”和“蛋糕”。每次玩耍后,我都提心吊胆,生怕爷爷会像收拾杂草一样,把我的“杰作”一扫而空。可爷爷从未这样做过,甚至会在暴雨的时候为我的“城堡”披上化肥袋,边角还用石块仔细压好。香椿树不仅为我遮阳挡雨,更用它的方式守护着一个孩子天真的想象。爷爷看似不经意的包容,就像香椿树的阴凉,温柔地庇护着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蝉声渐渐稀疏的时节,香椿树开始分泌晶莹的树胶。一场秋雨过后,那些琥珀色的泪珠在枝干上闪闪发亮,像被阳光吻过的蜜糖。我总爱踮起脚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下这些黏稠的珍宝。“这是桃胶,能入药的。”奶奶一边晾晒着新收的黄豆,一边对我说。我捏着刚抠下来的树胶,不服气地反驳:“可这是香椿树啊,怎么会是桃胶呢?”爷爷坐在藤椅上呵呵地笑:“傻孩子,树胶都差不多嘛。”大人们的解释没能满足我的好奇,但秋日的暖阳很快转移了我的注意力。秋风一天凉过一天,香椿树的叶子渐渐染上金边。我抠树胶的次数越来越少,而那个关于“桃胶”的疑问,也随着飘落的树叶,轻轻藏进了记忆的角落。
当最后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香椿树便褪去了所有装饰,只剩下嶙峋的枝干在寒风中舒展。那时的我还不懂欣赏“萧索枯寂”的美,只觉得光秃秃的树枝把天空分割成奇怪的形状,让人心里空落落的。每天放学回家,我都要站在树下张望一会儿,盼望着枝头能突然冒出点绿意来。但冬天自有它的温柔。家里的三花猫最懂得享受这份寂静,它总爱蜷在向阳的枝杈上打盹。阳光穿过疏朗的枝桠,在它油亮的皮毛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远望去,就像香椿树结了个毛茸茸的果实。有时它睡得太熟,连我唤“三花吃饭”都听不见,只有尾巴尖偶尔轻轻摆动,像是在和树说着什么悄悄话。北风呼啸的夜晚,我常透过结霜的窗户望向院里的香椿树。月光为它的枝干镀上一层银边,而那只温暖的花猫,早已窝在炉子边的篮子里做着美梦。这时我才明白,原来冬天的香椿树并不孤单,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守护着这个小院——用干净的线条勾勒天空,用温暖的枝干托起阳光,还慷慨地分出一根树杈,给怕冷的小猫当暖床。
时光如椿芽般年年萌发,记忆却在年轮里沉淀。这两株静默的香椿,早已不仅是树木,而是光阴的刻度,丈量着童年的晨昏。当春风再次唤醒沉睡的枝桠,我忽然明白,生命中最动人的风景,往往就藏在这般平凡的守望里——树荫下嬉戏的童真,灶台边氤氲的饭香,以及那些不曾说出口却深植心底的温柔。纵使岁月变迁,椿庭四季,永远是灵魂最温暖的归处。
(作者系文学院2022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