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角的青石井台长满苍苔,砖缝里嵌着陈年的茶末———那是祖母生前冲洗茶壶留下的印记。她的栀子花就种在这口甜水井旁,一株本该生在皖南烟雨里的花木,硬是在北方的风霜里站成了蓊郁的模样。
那年开春,邮差捎来沾着油菜花粉的竹篾筐。祖母解开捆扎的稻草绳,露出裹着黄泥的花苗,根须蜷曲如婴儿握紧的拳头。“咱们这儿土硬,”老邻居王婶踮脚往筐里瞧,“栀子花娇气,怕是开不出白月亮。”祖母舀起半瓢井水,细细浇在泥团上:“花随主性,我这老婆子能活,它就能活。”
花树抽条的日子,枝条总在夜里悄悄生长。晨起常能看见祖母扶着竹杖立在井台边,食指丈量枝桠的新痕:“昨儿才到窗棂第三格呢。”她给花树喂米汤水,说是补元气;埋鱼肠作底肥,说是壮筋骨。暮春的雨丝里,叶片泛出熟宣纸般的油润光泽,叶脉间游走着青玉的纹路。
头一年花事来得迟。夏至前后,三十九个青萼低垂,裹着月光似的花苞。蝉鸣最盛的午后,井水被晒得温热,祖母让我把竹榻搬到花荫下。她摇着蒲扇讲古早的江南:外曾祖父的乌篷船怎样载着满舱栀子花顺江而下,清晨码头姑娘们鬂边的白花怎样沾着露水买卖。“这花要戴在活人鬓角才鲜灵,”她说着掐下将开的花苞,“若是落在棺木里,香气能牵着魂灵找到回家的路。”
那朵别在发间的花终究没有完全绽放。暴雨在子夜时分砸碎梦境,井台上的陶盆在雷声中炸裂。我们冲进雨幕时,花树正以惊人的弧度弯向地面,枝条抽打青砖发出鞭哨般的脆响。祖母突然甩开搀扶的手,踉跄着扑向风雨中飘摇的绿影,苍老的手指死死扣住树干,仿佛抱着即将溺水的孩童。天亮时,井台漂着七十六枚青白花苞,像散落的星子坠入尘泥。
花树真正盛开是在祖母走后的第三个春天。她没能看见自己用棉絮包裹的枝干如何挺过零下十五度的严寒,不曾知晓融雪时节嫩芽怎样顶破冰壳,在倒春寒里颤抖着舒展。出殡那天,我从冻土里掘出她生前埋下的玻璃罐头瓶,里面藏着九月收集的栀子种子,泡胀的种皮裂开细缝,露出乳白的胚芽。
如今老井依然汩汩涌着清泉。砖缝里的蕨草黄了又绿,花树早已高过飞檐,浓荫能遮住半个晒场。谷雨前后,枝头会结出三百多个花苞,青玉似的萼片裹着层层月光。晨雾未散时,常有露水从最高处的花苞滴落,正巧砸在井台西南角那块凿着“庚申年”字样的青砖上———那是祖母当年亲手安放的位置。
暮色漫过井栏时,满树栀子正在渐次苏醒。青白花瓣舒展的簌簌声里,我听见岁月深处传来米汤浇灌泥土的滋滋轻响,听见竹杖叩击青砖的笃笃余韵。井水中的花影摇曳生姿,二十年的光阴在涟漪中重叠———那株跨越千山而来的花木,终将祖母的执念长成了年轮,把南方的温润酿成了北地的晨霜,让生死的界限模糊在年年岁岁的青白花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