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原乡失去了哺育住民的功能时,有人选择背上行囊望向大海,“火船驶过七洲洋,回头不见我家乡。”而当越洋的潮汕人终于在异乡扎下根,立了足,肥甘轻暖似乎又失去了原始的诱惑力,天顶的一轮圆月让他们想起了海那边的家乡,于是他们带着异乡挣来的钱银,又投向原乡的怀抱。
蕙兰其实不太想回潮汕的。虽然暹罗的番仔有时很烦,但至少暹罗的东西都是崭新漂亮的,可以睡舒服的床,可以有光滑无毛刺的桌子和椅子。彼时尚幼的蕙兰还不懂什么是落叶归根,只知道爸爸妈妈总说暹罗还是比不过潮汕。下了船后,坐在行李上的蕙兰发现又被爸爸妈妈骗了,因为这里根本就不像他们说的那样。蕙兰因为蹩脚的潮汕话而被附近的小孩叫作“番仔”,索性躲在家里练中国字。傍晚窗外,孩子们在笑闹着滚铁环玩。土路崎岖不平,铁环歪歪扭扭地向前滚去,蕙兰忽然感觉自己拿着笔也很像在纸上滚铁环,但平整的纸上似乎不应该有这样信马由缰的笔迹。
“你在做什么?”喧腾的施工声中,这句不自然的潮汕话很是清晰。蹲在地上的香灵打了个激灵,随即站起身问好:“姐姐好,我是郑师傅的孥仔,我叫香灵。我跟着爸爸来看起新厝。”香灵的爸爸是远近闻名的泥瓦师傅,她也跟着去了许多主家,可面前这个问话的女孩与她从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想来一定是爸爸说过的从暹罗回来起厝的陈家人了。香灵一边想着,一边把手里的碎瓷砖悄悄收到背后。
“新厝?还要建好久呢……”蕙兰漫不经心地踢了踢地上的碎瓷砖,转身轻轻拍着栏杆。注意到她在看远处,香灵又悄悄把手里的碎瓷片放回地上,蕙兰转回身,疑惑地探过身来。香灵红着脸说:“我从没见过这么新奇的瓷砖,想捡一点回家玩。”蕙兰的眼睛亮了亮,兴奋地分享起来:“你也觉得这个好看吧!这是从意大利运回来的,还有这个,是随我们的船从暹罗带回来的。可惜爸爸他们不满意,还是换掉了。”
“颜色好看,样式也新奇,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香灵又蹲回地上轻轻摆弄那些碎瓷砖,蕙兰也蹲了下来。施工队拉过来的废料堆积成小山,夕阳斜照,将两个小小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工地上依旧轰鸣,但二人的说笑声格外清晰。
郑师傅回家后,看着香灵鼓鼓囊囊的口袋,皱起了眉头。香灵一再解释,是陈家的蕙兰允许的,这个老实的手艺人才放下心。
郑师傅一边夹菜,一边说:“今天做了一扇窗乎,本来说好用番畔来的那块花纹玻璃,但装上去之后陈家人一看,又说还是用本土的花枳窗好,没办法,只能砸了重做。”香灵听着,眼睛提溜一转,低下眼扒了一口饭,又伸筷给身边的爸爸夹了块鱼肉,“爸爸吃菜。”
第二天一早,郑师傅悄悄提着东西走到门口,没注意香灵已经赤着脚跑到门口,紧紧拉住爸爸的工具桶,央求再带她去一次工地。郑师傅拗不过,只好捎上了她。香灵被安置在人们喝茶休息的位置,烧水壶沸腾起的水雾模糊了爸爸忙上忙下的身影,香灵在氤氲中渐渐出神,策划着该怎么瞒过爸爸离开去看那个花枳窗。
“嘿!”
香灵大惊,手里的茶杯差点没端稳。抬头看,原来是遮着嘴也难掩笑声的蕙兰。
香灵喜欢缠着蕙兰问暹罗的新鲜事物,蕙兰也乐于有人和她说话,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在暹罗的生活。二人挽着手时,香灵总爱摸着蕙兰袖子上的衣料。
这天,香灵突然开口说:“我也有一件这样的衣服。”
蕙兰歪着头,惊讶地问道:“你也有在番畔的亲戚?”
“我在书塾里有一位要好的姐姐,平日里斯斯文文的,但一开口总能说出让先生抚掌大笑的话呢!爸爸和邻居叔叔闲聊时,常夸姐姐文静有内才,将来没准能嫁到县长家,我问过姐姐县长家在哪,但她只是笑。”香灵顿了顿,“后来有天,姐姐没来书塾,我回到家才听说姐姐悄悄上了过番的船……”
香灵抬起头,望着蕙兰,接着说道:“叔叔阿姨在家中气得要命,好在后来姐姐从番畔寄了侨批回来补贴家用,叔叔阿姨才好了。去年,我也收到了姐姐寄回的一匹番布,上面的花纹和你这件好像。妈妈给我做成了衣服,她说只有新年了才能穿。悄悄跟你说,其实我经常趁她不在家翻出来试试看。”香灵转头向蕙兰狡黠一笑,但久才又开口,“姐姐在暹罗应该也穿这种衣服吧。”蕙兰望过去,香灵眼中的笑意正随着夕阳渐渐冷下。
过了一会,香灵突然站起身,将手撑在围栏上,视线穿过灰尘漫舞的工地望到了山与天的交界,一字一句地说:“没关系,将来我也会去暹罗的。”蕙兰也起身站在她身旁,握了握香灵的手。香灵转头看她,一瞬间好像在看镜子里穿着华美年衣的自己。像过番这种“三死六留一回归”的险事,从来就不在郑家父母考虑的范围内。
饥饿与夕阳如期而至。正巧香灵的妈妈给父女二人送饭,香灵递给蕙兰一只卤鹅腿。蕙兰在暹罗也会吃到家人做的卤鹅,但或许是地方物产不同,以前在暹罗觉得卤鹅平平无奇,对这道菜并不感冒。这只卤鹅原汁原味,沾上蒜泥醋后口感丰富,清爽解腻,蕙兰这才知道她的父母为何一直对这道菜念念不忘。
茶足饭饱,天已黑尽,郑师傅往工地上去,香灵则和妈妈一起送蕙兰回家。
是夜,门外的小路上,香灵在妈妈跟前雀跃着,讲着今日的见闻。
而陈家的屋内,蕙兰伏在妈妈的膝头,忽然说,妈妈,我还是先不回暹罗了。
潺潺流水流过了潮汕这个小小的平原,一江向此,一江向彼,远处,明月又一次爬上山肩,播撒遍地清辉。(作者为文学院2022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