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于大概有二十年没过生日，老人是不过生日的。今年冬天比往常冷，很多人染上流感，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免疫力低的老人更是命悬一线。时间像窗外飘飘落下又瞬间融化的雪，老于看着鱼在缸里缓缓地游，生日这天就这样过去。
第二天和往常无异，连气温都没变。清晨时，窗外还是黑压压的一片，寒气从窗缝间往屋里钻。老于起床看了一眼鱼缸，那鱼似乎游得更加吃力，像自己一样，年纪大了，走两步路就要停下大喘气。应该是天气太冷，鱼懒得动，老于想着，自己去煮汤圆当早饭。
天渐渐染上鱼肚白，老于也吃完了早饭。回房时他目光一撇，发现那鱼已经漂在水面，在死水中一动不动。这些日子看到鱼慢慢衰弱时，老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他此刻心里还是泛起阵阵的伤感。脆弱的鱼，困在小小水缸里孤独地生活，终究是要死的。
片刻间，他脑中闪过自己的一生。老于父亲是地方小官，把管辖区域治理得井井有条；母亲是官家小姐，读书认字、温柔大气。安宁富裕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老于父亲被人陷害入狱，内战迫使母亲带着三个孩子逃难。顷刻间生活天翻地覆，而那时老于只有七岁。作为家中老大，老于小小年纪就要扛起家庭重担，跟着母亲捡剩菜生活。后来国家重视教育，他颇有读书天赋，就一直拿国家助学金读书。初中念完后，国家兴建工厂。老于家里负担不起学费，也为了尽早赚钱养家，他作为第一批技校生考进锅炉厂，成为一名木工，为锅炉器具打铸造的模型。
赶上了国家需求大的时代，也遇上了技术突破的硬指标，锅炉厂的工作压力很大，连文化大革命时，工人们也是看着其他人游行，自己手上的活不停。哮喘、腰伤、膝盖磨损，都是老于没日没夜工作干出的毛病。因为技术过人，老于最先被评上最高职称，后又被领导提拔为工程师，退休后领导仍上门返聘。老于在厂里认识了伴侣，养育一儿一女，孩子们的学习、工作都深受厂里帮助。老于为锅炉厂奉献了一生，锅炉厂也成就了他。
时代变迁，锅炉厂留在了过去的日子里，那地方取而代之的是新时代商超。儿子当了大老板，经常在外出差。女儿辞去教师的工作，在家炒股，一度赚了小钱，但又长期亏空。在锅炉厂拆迁10周年时，儿子包了一辆大巴车，以老于的名义邀请所有锅炉厂老员工聚会，安排老于单独坐一辆最时新的奥迪车一同前往。后来老于让领导坐奥迪车，自己和同事挤大巴，为此儿子和他大吵一架。
“特意给你安排最好的车，就是给你挣面子的。为什么从小到大你对我们这么严厉，动不动就抽着打，对同事就很好说话？为什么宁愿自己吃亏也要怂着奉承别人呢？你以为他们会感谢你吗？他们只觉得你蠢！软骨头！”
“你真是翅膀硬了！我怎么做要你管吗？我那时候对家里老人，不也是打骂都听着，到你就要翻天了？！”
过去老于严厉的教育是儿子不愿揭开的疤。如今他工作混得风生水起、有钱有权，在外许多人弯腰笑脸迎合他。想到老于也是这么捧着领导，童年的怨恨加剧了愤怒，大吵一架后没再回来。后来儿子做生意亏了，所有资产抵押给银行还是无法还债。老于知道后，让老伴出面，把自己攒下来的退休金给了儿子。女儿知道了，和他大吵一架
“你从小就是更喜欢他，我都知道的。吃饭的时候鸡蛋没有我的份，我小小年纪还要走一公里的路去打水。高中你连学费都不给我交，全让他读书去了，要不是我自己边打工边赚钱，我连高中文凭都没有！高考我就差0.3分考上清华，你没有责任吗？我现在过成这样都是因为你！他跟你吵架了几年不来看你，这几年都是我在照顾你，我难道容易吗？现在他自己做生意亏了大钱，你几万块的退休金还要撒过去打水漂，我股票亏了你怎么不想着帮我呢？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偏心，要是心里没有我这个女儿，那就断绝父女关系！”
“照顾老人是应该的！我从小照顾家里人叫了一句苦吗？那时候我过得比你苦多了。就是看着我这点钱撒？我告诉你，你这样要遭报应的！”
怀着多年的怨怼，女儿吵架之后也不再回来，留老于和他老伴一起生活，只是逢年过节会打点钱回来。之前的兄弟要么因为遗产分割，早就断了联系，要么先他一步离世了。老于常想，怎么把日子过成了现在这样？明明他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一切按部就班，生活却发展得不尽人意。过了几年，老于攒了些退休金，连着女儿寄来的钱凑成了当时给儿子的金额，借老伴的手给女儿。
没过几年，老伴也去世了。家里只剩老于一个人，他就买了条鱼养着玩，现在这条鱼也离开了他。老于想起小时候母亲起早贪黑帮别人做针线活挣钱，想起自己捡喂猪的榨油渣回家煮着当饭吃，想起给他买文具的班主任黄老师，想起和老伴一起买的收音机，想起争吵前一家人吃年夜饭。
生离死别，老于见得太多了。窗外绵绵细雪没有停的势头。老于沉默地换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出门把鱼埋在了一个小土堆里，特意为鱼买了一朵菊花，放在土堆旁后，再也没有回来。
土堆渐渐和周围融为一体，消失在大雪之中，那朵菊花也不知被凌冽的风吹去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