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总爱趴在祖父的檀木箱上,看他把泛黄的《三国演义》拆成零散书页修补。油墨在梅雨季洇出淡淡的血痕,沾着补书浆糊的手指划过“汉室倾颓”时,檐角铜铃忽然惊惶作响,惊落了瓦当上沉睡的灰鸽。那时我尚不知晓,自己正站在命运的宣纸边缘,用稚拙的笔锋临摹着历史的褶皱。
蜀道两侧的野杜鹃开得最艳的时节,我总爱将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树枝,削成丈八蛇矛。斜阳把邻居家的白墙烧成虎牢关的烽火,竹扫帚掠过青石板溅起的尘埃,在我眼中都是百万雄兵扬起的征尘。直到暮色漫过祖父补书的窗棂,才惊觉院中老槐垂落的丝绦,早已被晚风编成诸葛祠前的柏枝。
如今那口檀木箱仍锁在两位老人的卧室深处。去年腊月从海南回家掀开时,霉斑正在书页间生长出新的年轮。
扉页里,建安七年的长坂坡喊杀声在纸纤维里沉睡,赤兔马的蹄印化作点点虫蛀。那些曾让我血脉偾张的“匡扶汉室”,此刻读来竟像江畔渔父的残笛,每个音符都在水面划开宿命的涟漪。
最难忘却是祖父补到《姜伯约弃魏投蜀》那回。春雷碾过补书纸的簌簌声里,老人突然指着檐角说:“瞧见雨燕衔泥补巢么?它们翅膀上沾着祁山的雪。”我仰头只见雨丝织成的帘幕外,确实有黑影掠过,却不知是归燕还是五丈原未散的魂。
昨夜狂风叩窗,恍惚见案头《三国志平话》在电光中浮动。墨字游出纸面,化作渭水畔的流萤。其中几点青光聚成羽扇轮廓,又散作姜维铁甲上的寒霜。惊雷炸响时,书页间突然飘落半片干枯的野杜鹃———分明是我十二岁那年夹在“九伐中原”章节里的纪念。
清晨发现宿舍楼边木棉树的嫩枝上,停着三只从未见过的青鸟。它们羽翼间闪烁着建安年间的铜绿,啼声里藏着街亭的马嘶。我泡了一杯茶,坐在宿舍门口。
读《三国演义》的人,常常会感叹天命悠悠,谁能算尽。天命实在是一本太晦涩的书,读不尽,也读不通,须用一生的时光去走过字里行间。只有在死亡笼罩头顶的那一刹那,所有身后走过的幽深隧道与大雾茫茫都将顷刻明彻,这本书也才会真正被读懂吧。就像我从周瑜故里南下琼州,谁能算尽一路上的怀念与不舍,又有谁能知道我此后年轮的走向?无人可算,卧龙亦是。
忽然,阳光射入我的茶杯,我透过阳光,目光似乎穿过千里,看见祖父补书针挑起阳光的金线,将建兴十二年的秋雨缝进我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