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节气的风里,裹着新麦的清香,亦掺杂着紫云英的甜腥,远处的村庄还在沉睡,只有布谷鸟的叫声穿过晨雾,想要唤醒还未发芽的果实。
站在田垄上望去,千亩麦田正泛起细碎的金浪。麦穗已经抽齐,却还未完全灌浆,每一粒麦粒都裹在青白色的壳里。风掠过麦尖时,能听见沙沙的轻响,那是麦芒互相摩挲的私语。田边的老桑树歪着脖子,枝头挂着青红相间的桑葚。我摘了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液炸开,忽然想起小时候帮爷爷捆麦秆的情景。他总说:“小满的麦子要轻拿轻放,它们还在长筋骨呢。”那时我不懂,直到看见晨露在麦穗上凝成珍珠,又顺着芒尖滑落,才明白这些青黄的生命,正在用整个春天的力气,酝酿一场饱满的遇见。
正午时分,阳光变得炽烈。父亲戴着草帽在田里查看墒情,他的影子被拉得扁扁的,落在麦垄间像一尾游动的鱼。“今年雨水匀,”他直起腰捶捶背,“小满不满,芒种不管———这麦子,稳当了。”远处的电线上,一串麻雀蹦来蹦去,忽然一齐飞向麦田,惊起一片细碎的金光。村东头的荷塘,是小满最温柔的留白。荷叶才展开半卷的边沿,偶有蜻蜓掠过,翅膀在阳光下透明如玻璃,点水时激起的涟漪,让整个池塘都跟着晃了晃。
傍晚,总能遇见采菱的阿婆。她坐在木盆里,用竹竿轻轻拨开水草。“小满的菱角还嫩呢,”她笑着掀开莲叶,露出指甲盖大的菱角,“再过半月,就能摘来煮粥了。”夕阳把她的银发染成金色,木盆在水面划出细碎的光痕。
夜里起了雨,我趴在窗台上听。雨点打在荷叶上,发出“滴答”的声响,像谁在弹一首不规整的曲子。此刻的荷塘虽无荷花,却有荷叶在雨中舒展,像张开的小手,接着上天馈赠的甘露。这半开半卷的绿意,何尝不是大自然最含蓄的情书?
后院的菜园在小满时节就会热闹起来。番茄藤攀着竹竿往上爬,顶端开着小黄花,花蕊里藏着蜜蜂;辣椒苗顶着几片新叶,叶片边缘还带着锯齿,像刚磨好的绿剪刀;豆角在竹架上织出绿帘,偶尔有只蜗牛爬过,留下银亮的痕迹。母亲戴着草帽蹲在菜畦里,将杂草连根拔起:“小满要除草,不然草跟菜争养分。”阳光穿过她的发丝,在泥土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傍晚收工前,母亲忽然指着番茄藤:“你看,结小果子了。”我凑近一看,果然有米粒大的青果藏在花萼下。母亲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再过些日子,就该红了。”她的语气里带着期许,像在说一个关于时间的秘密。这时我才懂得,菜园里的每一株植物,都是时光写下的诗行,小满的“未满”,正是等待绽放的前奏。
小满时节的村路两旁永远不会寂寞。路边的萱草开了,橘黄色的花坠在枝头;蒲公英举着白色的绒球,风一吹就散成无数小伞,飘向远方的麦田;野草莓在草丛里探出红宝石般的果实,引得路过的孩童驻足。
最动人的是黄昏时分。羊群沿着田埂归来,羊铃叮当作响,牧羊人扛着锄头走在后面,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摩托车突突地驶过,车斗里装着刚摘的莴笋,叶子上还沾着水珠;放学后的孩子们追逐着跑过,书包带在风里飘成彩色的旗。
我站在老槐树下,看暮色一点点漫过村庄。忽然明白,小满的美从来不在“满”,而在这处处可见的“未满”———是麦穗里藏着的期待,是荷叶上悬着的露珠,是菜园里透着的生机,是所有正在生长的事物,用温柔的姿态告诉我们:不必急于追赶圆满,此刻的蓬勃,已是最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