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里,厨房是座困住自由的围城。每当母亲拎回一把翠绿的韭菜,我便知自己又要化身“摘韭菜工具”和“饺子皮生产机器”。她总念叨“中间厚四周薄”,我擀出的面皮却歪歪扭扭,仿佛在解一道永远出错的几何题。案板前的时光更难熬,手指被强硬掰成蜷曲的握鸡蛋状,刀刃贴着关节战战兢兢游走,案板上的土豆块始终参差不齐,衬得母亲手下那堆银丝般的细丝愈发刺眼。
最难忘每次给丝瓜削皮。青皮瓜像条狡猾的泥鳅,在掌心扭动挣扎。“咔嚓”脆响后,案板上只剩几段拇指粗细的残骸。母亲对调料的执着更令我费解———明明撒把盐就能出锅的青菜,非要加些呛人的姜蒜八角。那时的我怎会想到,这些曾令我抓狂的细节,会在二十年后成为珍贵的味觉密码。
转变始于遇见丈夫。这个吃着“仅能果腹”的饭菜长大的男人,简直是行走的“彩虹屁制造机”。我第一次尝试做红烧肉,因为糖放多了,肉咸得发苦,他却吃得津津有味,还一本正经地说:“这是焦糖风味创新,外面餐馆都吃不到!”还有一次炒时蔬,火候没掌握好,菜半生不熟,他却赞不绝口,在他的“吹捧”下,我竟真信了自己是烹饪天才,从此一头扎进料理江湖,越陷越深。
如今的厨房已成我的秘密王国。调料架上挤满咖喱、罗勒、鱼露,过期未拆封的瓶罐见证着探索的狂热。菜市场是每周必赴的朝圣地,指尖拂过带着晨露的菜叶,鼻尖捕捉泥土与青草的气息,仿佛在与食材进行古老对话。连路边摊的鸡蛋灌饼都能引发科研热情———追着摊主讨要秘方,回家揉面溅得满身白粉,油锅里翻腾的酱香熏得邻居探头张望。
厨具收藏更是蔚为壮观。烤箱与空气炸锅并立,铸铁锅同砂煲对望,每件器具都是解锁新世界的钥匙。最得意当数香料鉴别术,闭眼轻嗅便能分辨白豆蔻、草豆蔻与肉豆蔻,这本事让丈夫直呼“厨房福尔摩斯”。
女儿的降生让我的战场转向辅食领域。自从有了她,厨房里的蒸锅日夜吐着白雾,料理棒搅动各色果蔬泥的声音成了家常便饭。为了给她做出营养又美味的辅食,我每天变着花样折腾。有时候做出来的成品奇形怪状,像抽象派画作,自己看着都想笑。可只要看见她鼓着腮帮大快朵颐,把食物吃得满脸都是,还开心地手舞足蹈,所有狼狈都化作糖霜,心里满是甜蜜与满足。超市购物车里咿呀学语的小人儿,已会指着彩椒咯咯笑,这抹笑容比万物都珍贵,也成了我在烹饪道路上不断探索的动力。
某个炖汤的黄昏,蒸汽氤氲间忽然浮现姥爷的身影。童年红白宴席上,他是灶台前的侠客,宽厚的手掌颠得铁锅铿然作响,那架势仿佛在表演一场精彩的厨艺杂技。我蹲在柴堆旁帮着择菜,看他将五花肉掷入油锅,“刺啦”声里爆开满院浓香。最期待宴终时分,姥爷总会偷偷给我盛一碗大锅菜,炸豆腐泡裹着肉汁滑入喉间,香喷喷的味道胜似年夜饭。那时候的我,坐在灶台边,看着姥爷忙碌的背影,觉得他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此刻刀锋流畅划过青椒,弯曲的指关节自然贴合刀背,方才惊觉母亲当年的苛责皆是金玉良言。中间厚实的饺子皮护住馅料,蜷曲的手指避开利刃,呛人的姜蒜祛除腥膻法则———那些被嫌弃的唠叨,如今成了岁月铸成的勋章。
当女儿第一次踮脚够到灶台,我忽然读懂锅铲间的传承。生活本就是一席流动的宴,柴米油盐在翻炒中淬炼出爱的形状。那些蒸汽朦胧的清晨与油烟缭绕的黄昏,终将熬成记忆陶罐里最醇厚的酱,滋养着代代相传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