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怀:书生报国成何计
在和叶先生交往的记忆中,最难忘怀的第三个画面就是和叶先生在灵谷寺的深谈。 2002 年临近国庆的深秋时节, 叶先生第一次访问东南大学, 那次先生在南京停留的时间相对较长。记得是一个下午,我陪着先生去南京灵谷寺景区参访。 先生聊起了她在幼儿园给小朋友讲授诗词的事情, 认为这里面有很多工作可以去做。 我们来到灵谷景区后走进无梁殿, 这里面刻录着北伐期间、 抗日战争时期淞沪会战及华北抗日阵亡的国民革命军将士的名字。当走出大殿,谈及这些年轻的烈士,先生正色说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们虽然很年轻,但他们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每当想起来先生的这番话, 真是有“振聋发聩”之感,顿觉精神为之一振。 现在每每想起来,都心潮澎湃,深为先生的家国情怀所感染。 先生当年放弃国外优厚的待遇, 坚持要回国教书, 其中的源动力正是这份从小熏染的浓重的家国情怀吧!
先生在讲座中经常讲到 “观人以揖让,不如观人以游戏”。 先生不仅在公开场合里端庄, 而且在生活中也是极致优雅的, 总是那么得体。 白岩松曾感慨“你什么时候看过不得体的叶先生呢? ”在和叶先生数次相处的过程中,从很多细节之处就能感受到她对工作、生活、人生的态度,而恰恰这些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 身教有时要大于言教, 从先生的身上同样也能学到很多东西。
先生的勤奋让人记忆深刻。据说她即使是鲐背之年, 也经常工作到深夜。 在我印象中,毕竟是上了年纪的原因, 先生每次来宁身体都会碰到各种不适。 记得第二次来东南大学讲学期间, 先生患上严重的感冒, 需要去校医院挂水治疗。 我帮着联系好校医院,安顿好先生治疗的相关事宜后然后去办事。 每次去接先生的时候,都看到她边挂着水, 边认真修改着各地整理出来的演讲稿, 那种细致认真的情景让人感动, 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
先生对名利的淡泊让人印象深刻。 邀请她来东大三次,从来都没有功利的计较, 电话里也从不提任何这方面的要求, 只提出讲座要全程录音录像, 便于今后的讲座录音的整理。 先生对待生活的一切都是简单为好, 她崇尚的是“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人生境界。 因此后来看到先生捐出毕生积蓄的新闻,一点都不意外,感觉这正符合先生一贯的价值取向。生活虽然看得很淡, 但她对讲学却看得很重, 总是力争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 叶先生在南京肺部感染的那次,白天输液,打了吊瓶,我们都担心她的状态。 但她还是坚持讲学, 晚上演讲的时候手背上还贴着医用胶条。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 叶先生还是坚持站着讲了两三个小时, 那种从容的风度让人动容。
2002 年东大讲学结束后,我购买了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全套叶先生的著作 《迦陵著作集》,请先生签名留念。 先生欣然应允,想了一下后, 随笔就写上了两句话:
“以悲观的心情过乐观的生活,以无生的觉悟做有生的事业”
她说这是她人生的座右铭,时刻激励着她面对生活中的苦难和挫折。 后来这两句话流传甚广,先生曾在她的 《红蕖留梦———叶嘉莹说诗忆往》 做过解释:“这两句话其实是我自己的话。 正是当我经历了一生的忧苦不幸后,我自己想出了这两句话, 它使我真的超越了自己的小我,不再只想到自己的得失、祸福这些事情, 才能使自己的目光投向更广大、 更恒久的向往和追求。”这本书被我奉若珍宝, 每每翻开卷册, 总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精神力量。
叶先生的著作中,我最喜欢的就是那本 《叶嘉莹说陶渊明饮酒及拟古诗》,那是先生应宣化上人的邀请在美国万佛城讲演的录音整理。 这本讲演录文风飘逸,潇洒自如,展现了先生对人生的深度理解, 我们都能从中常读常新。 先生曾讲过中国的两个半诗人,屈原、陶渊明和半个杜甫。 她似乎对陶渊明特别称道,因为陶渊明“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他不是为了写诗而写诗, 而是直抒胸臆,心里面想什么就写什么,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攀比的心, 任真固穷,抱洁以真。这种志趣和先生的价值追求正形成了“以心印心”。
先生看起来柔弱,但身上却有种温威的气度,一种凛然而不可侵犯的端庄之美。 其实先生也有其“纯真可爱”之处。东南大学重视人文教育,准备把教三 105 教室整体升级改造为人文讲座专用报告厅。为了营造浓郁的高端讲座的氛围,报告厅里面准备悬挂科学大师和人文名家的照片。 经过精心挑选,决定从科学和人文两方面各选取四位名家的照片,当然都是和东南大学人文教育有渊源且享誉崇隆的大家。 科学方面的有钱伟长、杨振宁、丁肇中、吴健雄,人文方面的有费孝通、金耀基、叶嘉莹、许倬云。记得当时专门为此写邮件给先生,希望征得她的同意。 先生很快就回邮表示同意,但对我们选取的照片是否能展示出她的形象表示“担忧”。现在想起来真还感觉到先生的可爱。
“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 书生报国成合计,难忘诗骚李杜魂”。
先生一辈子只为古典诗词一件事情而来, 有教无类, 不分长幼, 成痴成乐, 浑然不觉老之已至。 “难忘诗骚李杜魂”,这是叶先生无怨无悔的执着。 也正是做好了这件事, 实现了先生心中那奔腾汹涌的家国情怀。
生命中有的人虽然久未相见,但就感觉其从未离开过我们。这十多年中, 先生虽然再也没有来南京,但一直有联系。 后来为何没有再邀请先生?主要因为认识先生的时候,她已经年近八旬。 随着先生的年事越来越高,学校、家人以及弟子们对她出行的“管控”也越来越严格,大家都是爱惜和保护叶先生的身体, 都希望先生能健康长寿。 虽然没有再和先生直面交流,但一直都关注着先生的消息:她将自己毕生的积蓄捐献用于古典诗词、获评“感动中国”年度人物、陈传兴执导的文学纪录电影《掬水月在手》公映……这些都使先生不断出现在公众面前。 某种程度上,叶先生已经成为很多人心中的精神符号,充满了正能量。
感恩在这个时代里遇到叶先生,她犹如一盏明灯,让中国古代诗词走近更多青年人的心中,让他们体会到那种不死的心灵,激发起对人生的热爱和对生命的尊重。叶先生与东大的交往只是其古典诗词传播事业中的片段,更是其漫长的百岁人生中的“雪泥鸿爪”。但先生的风范、学识和身影已经深深镌刻在东大这所学府的集体记忆之中。正如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先生虽然离开了, 但相信先生的成就,更像是“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她所开创和投身的诗教事业将继续发声发光,接引更多人走进古典诗词的殿堂。 “死而不亡者寿”, 回想起叶先生与东大、 与师生、与我们交往的点滴,眼前就浮现出先生鲜活的形象,感觉先生在诗意的境界中绽放光明,接引更多的人走进古典诗词的世界。
(全文完)